散了早朝,连连打哈欠的辜振越终于精神了,于百官退朝之中逆行,勾住祁言的脖子,被祁言一眼瞪了回去恢复了正行。
“都散朝了还那么严肃干嘛?”
“喏,瞧见没,那儿。”祁言没理他,走下了台阶,指着一旁的一个着青袍子的官员,“御史台的人,小心他参你一笔。”
辜振越嗤笑一声,却还是收了声跟着他走出了大殿。
祁言想起了什么停下步子,转头问他道:“你知道我等一下要去哪儿吗?”
“你不是一会要去文华殿吗?”
“知道你还跟着!”祁言略带嘲讽地一笑,说道,“怎么,改性子想听会经筵了?”
“怎么会,你还不熟悉我啊。”辜振越撇撇嘴,见着祁言好似没有任何一点在意,便凑到他耳边去,直入主题道,
“我方才便注意到了。”
祁言一皱眉,辜振越便长“哦”一声,状似不经意地扯了扯祁言的腰带。
祁言下意识地把他手拍落,呵斥道:
“你干嘛?”
见他这猫被踩了尾巴的模样,更加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轻咳了几声,道:“是她帮你打的吧。”
祁言没说话,脑子却不自主地想起那双帮自己打结的手。
辜振越笑声愈发大了,祁言刚一回过神来,便意识到自己又落入这人的圈套时,却发现他早已走远了。
这个辜舟,迟早被收拾一顿好的。
…………
文华殿。
祁言看到候在那儿的季无虞,招呼了一声她过来。
“等得久吗?”
“也没有很久啦。”季无虞居然还认真想了想,说道,“我听钟鼓楼那边的声音便过来了,宣政殿那边人可真多啊。”
的确,今儿有述职的地方官吏,浩浩荡荡少说几百人。
“进去吧。”
祁言忍不住多看了眼她,才踏进了文华殿。
经筵讲官同季无虞所猜想的差不多,都是看着就知天命的翰林学士。
但她最好奇的还是那位江湖上的儒士是哪般模样。
便趁着给祁言添茶的时机,趴在他耳边悄声问道,“那个你方才说的儒士什么时候到呀?”
祁言收了收刚刚因她这举动而勾起的嘴角,小声道:“应当是压台出场,你再等等。”
季无虞把茶壶放下,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可真等到那位儒士上了时,季无虞却只有不可置信了。
鸿胪寺礼官高喝一声“进讲”,便有人进来了。
来人一袭青衫,直裰样式的交领大袖,系扎的腰带却斜挎在一边,还留着穗带的铃铛随他步步生响,发边别了根簪子,其他的便随意乱在一旁,脚着黑靴,踏出跌宕昭彰的气势来。
最重要的,
看起来似乎还不到不惑之年。
他走上来时,祁言在桌案底下扯了季无虞一下,低头提醒她道:“他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儒士似乎是注意到了祁言这边的动静般,祁言话音刚落,他便瞟了过来。
季无虞抬眸一刹那刚好和这位儒士对视,她总觉得这人眼睛实在熟悉,但她可以确定,
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丘独苏看到季无虞,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又看到她身边的祁言,眼神变得微妙了起来。
不过这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之间。
很快,他便面向了坐在主位的祁昇,行了大礼,喝道:
“草民扶子胥,参见陛下,摄政王王爷。”
祁言草草看了一眼,说了句免礼。
“这位就是翰林院那边推荐的扶子胥?”本来已经是昏昏欲睡的祁昇听见这个名字一下子便来了兴趣,问道,“听闻连温太傅都对你赞赏有加。”
丘独苏不卑不亢,对答道:“臣与美缺不过是旧时之交罢了。”
丘独苏说这话时语气极淡,但一出便惹得群臣哗然。
温玦是三朝元老,楚顺帝时期的少年天才,好几篇文章都惹得郅都城一时洛阳纸贵,后来到了楚明帝时期却选择闭门造车,甚至于皇帝亲自登门拜访都时常有推脱不在之举。
因其在文人心中的地位,即便不入朝,却始终为南楚皇室所看重。
所以纵使是祁昇登基以来拢共就见过温玦两次,一次践祚之礼,还有一次就是太学述职的时候他作为祭酒露过一次面。
但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句,太傅大人。
能够配得上直呼其字的,若非是与他平辈的那些老臣,要不就是与他私交过密的一些好友。
扶子胥不过是江湖人士,自然是后者了。
连不过只是想看个热闹的祁言闻言也惊讶住了,不由得开始期待他一会的讲读。
谁知祁昇还忽然偏了偏身子,低声道:“朕听闻摄政王幼时,也是温太傅的学生?”
见他忽然在自己面前提及温玦,祁言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却仍旧淡淡地说道:
“本王未曾历过煮粮庵的拜师礼,算不上是。”
祁昇敛了表情,看向台中,丘独苏跪坐在御案前,用铜尺压平讲义,口中所述的不过也是该讲的四书五经,并没有季无虞所想的那些江湖怪谭。
可直到丘独苏将讲义中的内容复述一遍,却又一一驳斥时,她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微微转过身去看向祁言,祁言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不过还没等季无虞小声去问他,祁昇却开口打断了丘独苏,问道:“你方才说你与温太傅交好?”
丘独苏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满,十分恭敬地说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祁昇轻笑了一声,说道:“朕幼年时候读过太傅写的书,如今都还记得里头引了一句,‘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①,用以斥责像夏桀商纣一样的暴君,而如今你倒是在这大加赞赏严刑峻法,倒与温太傅相悖。”
季无虞觉得奇怪了,祁昇这番话虽说是有指责的意思,可表情却是十分期待他接下来的言论似的。
丘独苏仿若稳操胜券般,缓缓开口道:“草民与美缺一向笔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也只是相互欣赏。”
“温太傅私交甚少,能被他欣赏的人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
祁昇似乎因为他很是欣喜,提前结束了经筵,只留下丘独苏一个人在文华殿。
赐酒留款后,季无虞便随着祁言回到栖梧宫,一路上见他不置一词,忍不住道:“其实我没太懂那位扶子胥先生所讲。”
“你不必懂。”
季无虞有些失落,“我知道这些治国理政的事情这不是我能置喙的,只是……”
“这并非你能不能的原因。”见季无虞显然是误会了,祁言语调放轻道,“我是说,他的想法是一种趋近于极端的理想化。”
“嗯?”
季无虞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他以为的国家,是一所宫殿。”祁言停了下来,望着最近的一所宫殿说道,“企图用一根根的木椽圈死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用朝施暮戮把这座房子撑了起来,又用纲常伦理将这座宫殿金装玉裹,模糊了儒法之间的泾渭。”祁言眉头紧皱,“假模假式的做派罢了。”
“那难怪陛下那么喜欢他了。”
季无虞的这一句,祁言却忽然有了兴趣,
“哦?敢问季姑娘有什么高见?”
季无虞笑道:“拿着恭俭温良仁义忠孝去装着大尾巴狼,不本就是历来这群居上位者最爱用的把戏么?只不过他说得实在是明白了些,让那些君子样的人装不下去罢了。”
“我看你听懂的也不少,方才怎么说不懂?”
“我不懂的点,当然不是他说的内容。”季无虞撇撇嘴,“他和温太傅分明就不是一类的人。”
“怎么?你很熟悉温美缺?”
“熟悉谈不上,但九州之内他在文坛名气的确不小,纵然也算是隐退多年,但还是多多少少知道点,而且……”季无虞好好思酌了一下,“你应当不知道,澈澈从前在王府的老师是淮济,他是温大人的门生,偶尔也会和我们念叨几句。”
他应当不知道?
他可太知道了。
祁言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不过说起这个,祁言忽地想到那日淮济和自己说过的话。
“无虞姑娘腹里乾坤不可测,堪得将相之才。”
便忍不住出声问她道:
“那你觉得谁说的对?”
“这怎么还有对错之说?”季无虞一笑,“老子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②,礼法并施才能本枝百世,顺便也在青史里博个好名声,如果我要是皇帝……我应当也会喜欢扶子胥一点。”
“你喜欢扶子胥?”
祁言这忽然一问,季无虞给愣住了。
“敢情我说那么多……你就听见‘喜欢’这俩字?”
“没有,不过一问。”
祁言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自己忽然着了什么魔,
“算了,的确我用词不当。”季无虞倒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反而认认真真回答了祁言这颇为怪诞的问题,“而且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扶子胥给自己的熟悉感,说出的话也毫无章法。
两人正谈着,白缨便进来给祁言通风报信了。
说是扶子胥被任命为翰林学士,陛下还赐了他离皇宫极近的一所宅子,命其随时可进宫面圣。
那人退下后,祁言开口了。
“随时可进宫……一介江湖人士能得陛下如此器重……”祁言略加思索,“倒觉得没那么简单了。”
季无虞也来了几分兴趣,“这般的人物,与之为敌,实在是不赚,王爷倒不如纳入麾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倒也是,诶,不过……”季无虞忽然想到了什么,轻笑说道,“但我觉得他眼光不好。”
“哦?何以见得?”
“若他真是想成点什么大事,怎么不来找你?”季无虞打趣道,“是嫌你这个大腿不够粗?”
祁言付之一笑,“所以说,他野心真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