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宫。
季无虞刚刚整理完祁言今天要批阅的公文,便见着祁言下了朝回来了。
祁言褪下了身上的大氅,转头扔给了身边的白缨,便吩咐她下去了。
“我来了栖梧宫才发现你这般怕冷。”季无虞嬉皮笑脸地打趣他道,“霜降都还没到呢。”
“礼都不行,愈发没规矩了。”
祁言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任何一点指责她的意思。
“你又不会怪我。”季无虞难得地没得寸进尺,指了指刚刚她整理的,说道,“按照你说的,整理了一下。”
说罢季无虞开始一一为他指认。
“这儿是循例问候的奏疏,这儿是兵部来的军事要务,是要加急的,还有小部分是大臣们的密函,最当头的那一堆是地方上送来的文书,也都按照州和县分别放着了。”
“不错,你长进挺大。”祁言微微颔首,说道,“那堆请安的,你便去批了吧。”
“我?”
季无虞吓得不知该说什么。
“不然呢,这里难道还有别人?”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话中所指确实是季无虞,祁言还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不是这意思,你当时允许我去看劄子里面的内容时,我就想说了……”季无虞终究还是开口问出她许久以来的疑惑,“王爷您是不是……太信任我了一点?”
照常理这个时候或许该说几句软话,可偏偏话到了嘴边就勾了抹讽意。
“几封问安的奏疏而已,有什么好忌惮的。”
果然。
季无虞撇了撇嘴。
“印放那了,自己盖。”祁言简单交代一句就坐了下来,打开那堆加急的公文,开始批阅。
“好诶,不过……”季无虞悄声问道,“要批什么啊?”
“写个已阅得了。”祁言说道,“去我之前批的上面找个誊,摹得像一点。”
好生敷衍!
季无虞在心里蛐蛐一句后,提了笔开始批,
忽地手便顿住了。
面前这……竟然是一封空白的折子。
季无虞抬眼看向祁言示意道:“这……当如何?”
祁言瞥了一眼,“苏昧远?他一贯是这样的。”
“他是谁啊。”
祁言停下笔,回想了一下,表情有些唏嘘,“你若是早生个几年,又在郅都,便会知道他了。”
季无虞不解,“嗯?”
“他是朝元年间楚明帝钦定的状元郎,所撰写的《昭言陈事书》到现在还挂在翰林院正堂那,金榜题名的那一天据说城外道观里供奉的文昌帝君像都坍塌了,甚至还差一点就成了储家,也就是当朝宰相的乘龙快婿。”
“为什么是差一点?”
祁言轻笑,“因为他直接当众拒了这门婚事。”
“什么?”季无虞有些惊讶,“那储相岂不是要恨死他了?”
“那当然,储佑嵩后边直接找了个由头将其贬到了交趾,此后一直在外飘零,没被召回过郅都。”
“好可惜啊,这般有才的人……”
祁言见季无虞面露失落,淡淡一笑,又问道:
“你说,我当拿他如何?”
季无虞只盯着眼前“苏昧远”这三个字看了会,便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般人才,如若只是因为得罪权贵而不委以重任,只怕是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委以重任?”祁言瞥了她一眼,“他文章写得好,但却并不是一个做官的好料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不够听话。”
季无虞皱眉,“朝廷要那么多听话的官做什么?”
还没等祁言开口,季无虞便说道,“王爷方才还说他不服管教,不服的是谁的管教,是唐家的还是储家?我虽不才,却也知道任人唯贤的道理,莫非满朝文武,都该是一群只会奴颜献媚的贱骨头吗?”
祁言极少见到季无虞用这般戾气的字眼,又是一笑,转而当着季无虞的面,将那本奏本上面的那一页纸给硬生生撕了下来。
季无虞看去,里头却是另一番光景。
那字力透纸背,写得是一种不甘于此的悲怆之感。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①”
季无虞一愣,便就这般见着他并没有把这本奏折放到已阅那一沓,而是自顾自地收到小屉子里。
“这……”
祁言没有解释,只是朝她一笑。
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我上次让你去拿的书呢?”
“啊?什么书?”
祁言皱了皱眉,“罢了,你明个再走一趟弘文馆好了。”
季无虞点头应下,在心里默默记住。
没过多久,白缨进来了传话道:“王爷,出事了。”
“怎么了?”祁言抬了头。
白缨瞟了眼季无虞,说道:“关雎殿纵火一案掖庭已查明,正是皇后所为。”
祁言表现得倒没多少惊讶,只是皱了皱眉。
白缨便继续说道:“圣上勃然大怒,命令其即刻杖毙,储佑嵩一派的老臣听闻后甚是不满,此刻已经在紫宸殿外集体为皇后求情了。”
“陛下还在和那帮老臣僵持着,皇后……皇后已经快不行了。”
祁言立马起身,“简直是胡闹!”
…………
此刻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了,一旁看着满身伤痕孟皇后却只着着单衣趴在地上,含着一口血水的嘴一直在喃喃些什么听不清的话。
祁言和季无虞赶来时,宸妃同祁昇正站在一层一层的台阶上,望着倒在地上的孟皇后,而他们对面的则是以储佑嵩为首的一干老臣。
“储相,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逼宫吗?”祁昇怒不可揭地斥道。
“臣等恳请陛下饶恕皇后娘娘!”
“臣等恳请陛下饶恕皇后娘娘!”
…………
也不顾祁昇愈发铁青的脸,就这么一直重复这一句。
季无虞没怎么看那边,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孟皇后看,小声问道:“怎么会那么多伤?”
“还能有什么原因,就掖庭那点手段……在宫里待过的人都知道。”是白缨答的她,“况且,陛下对孟皇后此前一贯宽仁,能下此狠手,必然有宸妃从中挑拨,宸妃这人可真真算得上是蛇蝎美人了。”
季无虞闻言心情极其复杂地看向台阶上的宸妃,不期然与她对视了。
祁昇也注意到这边的祁言一行人,皱了皱眉,问道:“摄政王怎么来了。”
“栖梧宫太安静了,看看热闹。”祁言步伐平稳地走上台阶,又对着宸妃说道,“本王与陛下有事相商,还请宸妃回避。”
“月初不是外人……”
祁昇话还没说完,宸妃瞥了眼祁言身后的季无虞,倒是笑眯眯地开口了,说道:“恰好本宫也与季姑娘许久未见了,倒是可以叙叙旧。”
“不行!”
“好啊!”
祁言与季无虞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
说完后祁言瞥了季无虞一眼,虽是不舒服,但还是摆摆手,让她跟着宸妃去了。
…………
宸妃领着她一路走到濯清池,最后停下来,盯着她,“他为了你,的确是费尽心机。”
“比不上您在我身上用的。”
“你还在怨本宫?”
宸妃话音刚落,季无虞便一把扯过她的腕子,抵在一旁的树上,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宸妃,别在我面前摆出你那副可怜模样惺惺作态,我不是那个冤大头皇帝。”季无虞在她耳边低语,阴沉沉地说道,
“我,绝不轻易原谅你。”
“我就说摄政王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只任人揉捏的小白兔。”宸妃头一次见到她这般狠厉的模样,虽说是惊了,但最终还是张狂地笑了笑,说道,“不过你最好放开本宫。”
“我不放又如何?你死在我手里又如何?”季无虞没有给她一点好脸色,“你既不是真正的岳好,要害我,我自不会给你留情面。”
“谁说我不是陆岳好。”宸妃朝她眨了眨眼睛,咯咯一笑,说道,“虞妩啊虞妩,你不过只是陆府待了三年,能算得上有多了解她?”
“别叫我虞妩。”
季无虞不愿意听见这个名字。
更不愿意听见宸妃叫这个名字。
“我劝你放开我,真的。”宸妃的语气好似是真为她好般,说道,“你要么就在这杀了本宫,要么就一直掐着本宫脖子,待本宫回去,陛下看见我脖子上的红痕,自然知道是谁做的。”
“届时你说,他最后会怪罪在谁身上?”
宸妃不屑一笑,说道:“狗急了都会跳墙,更何况,他还是皇帝。”
季无虞听出来她在暗示什么,最终还是松开手,只是眼睛却始终盯着她脖子上面的红痕。
“你倒是真的挺在意他。”
“与娘娘无关。”
“无虞啊,”宸妃忽而悲怆一笑,说道,“我比你自己更希望你活着。”
季无虞许久没有说话,最终是叹了口气,直直地看着她,说道:“可你最终,还是没有给我一条活路。”
“我没有,我说了!我说我会找一个死刑犯来代替,你依旧可以去过你的安稳日子,这难道还不够吗?”宸妃语气忽然急切起来,“若非是后头发生了意外,你此刻早便在宫外了,何须呆在郅都这个囚笼里?”
“顶着一个本不属于我的名字去过这一辈子,而让季无虞去死在冤屈之下。”季无虞的话掷地有声,“这,不叫活着!”
宸妃被她这话噎得失语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嘴里喃喃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说你与一般人不同了。”
季无虞没听清她嘴巴里在嘟哝些什么,但她也并不在乎,只死死盯着宸妃,问道:
“岳好到底在哪里?”
“死了。”
季无虞被这这两个字激得再一次伸了手,却被宸妃反手握过,其力度之大,根本不是一介弱女子能够拥有的。
她习过武?
“陆月初!”
季无虞咬着牙叫出这个不属于她的名字。
“诶!”宸妃笑意盈盈,“本宫在。”
“你到底是谁?”
宸妃却笑而不语。
季无虞正想进一步逼问,代檀姑姑来了,她惊讶地看了季无虞一眼,扶住还在恍惚的宸妃,小声低语了两句。
“怎么会,明明……”宸妃立马就回过神来了,看到还有季无虞在场,最终眸色一凝,匆匆离去。
…………
宸妃回到未央宫的时候,见到主位上坐着的正是丘独苏,脸色瞬间就变了,“内廷非诏不得踏入,这应该不是扶子胥该做的事情吧。”
丘独苏听到“扶子胥”这个名字的时候,微微笑了笑,说道:“左右只有你知道。”
宸妃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周围,才放下心来,坐在了他的旁边。
丘独苏见他坐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皇后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就怀孕了。”
宸妃听他提起皇后怀孕那事,烦闷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代檀说太医把脉说有两三个月了,算着日子是她没进去前的,尚仪局每日都承报给我……根本就没有她侍寝的记录。”
“有着身子还能经受住掖庭的刑罚,她也是命大。”
“等一下,两三个月?”宸妃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具体是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前几个月脉象微弱,应当是看不出来。”
“若是早些,倒是可能了。”宸妃忖量了一下,“之前宴会是孟韫素去扶他回的宫殿,并非是他诏幸,自然彤史也不会记录。”
“这个皇子倒是赶巧了救他母后一命,楚明帝便是膝下单薄,如今陛下也是至今无子,储佑嵩已经施压把皇后重新送回长乐宫。”
宸妃有些愤愤不平,“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只要这孩子一天在她肚子里,她便一直就是个祸患。”丘独苏面色凝重,沉吟片刻,“我原本不过只是想借她来离间皇帝与储派,而如今看来……”
丘独苏眸色一冷,
“便是留不得了。”
宸妃点点头,“好,那我交给冷卉处理。”
丘独苏又想起什么似地提醒道:“煦妃那边……你也盯紧点。”
宸妃不屑地勾勾唇,说道:“陛下登基以来便没去过承庆殿,煦妃,不足为惧。”
“宸妃娘娘还是不要说大话的好。”丘独苏冷笑一声,“毕竟娘娘此前也同我保证的,他绝不会召幸皇后。”
宸妃眸色一暗,语气冰冷:
“一时间没看严,以后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丘独苏挑眉,“你想干什么?”
“既然他这么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宸妃挑眉,“那就阉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