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景帝踏着钟声步入正心殿。
一同出现的还有名中年妇人,荆钗压鬓,布衣饰体,竟只落后景帝半步。
景帝登上宝座高台,布衣妇人则走向殿左文官队列。
瞧见为首的裴龄,妇人毫无异色,直接站在了他前方。
裴龄顿时一愣,然未及惊诧,景帝已入座,他只好跟着众人先跪地伏首,山呼万岁。
待得站起身来,不止他,满殿旧臣都愣了住。
这妇人竟一直站着,根本没跪!
一个名字迅速浮上众人脑海。
此等殊荣,还能有谁?
只是他们实在想不到,纪从善竟是这样一副朴素凡常的模样。
若非此时此地得见,谁会将她与那高高在上的帝师、中书令联系在一起?恐都只将她认作一名普通民妇!
于是,他们一下便忽略了另一件事。
可惜不待他们反应,景帝已直接开始了朝会。
且半句废话不说,唇一启,便砸下道惊雷——
“朕欲改税。”
话音落,青衣女官鱼贯而入,分作两队列于殿中空地,手捧漆盘朝向众臣。
每个漆盘上,都躺了两本素封的折子。
“朕与老师已拟好草章,着舍人们抄了下来,诸位都拿上一本看看。看完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今日开朝,便为与诸卿共议。”
景帝平淡地如话家常,殿内却是陡地一寂。
旧臣们刚从纪从善不跪的殊待中回过神,短短一瞬,又露大惊之色。
可新臣们又分外平静,二话不说便拿起折子,认真翻看起来。
一干旧臣面面相觑,最后不由望向文官前方,去看裴龄的反应。
裴龄在看景帝。
怎料景帝竟将眼皮一阖,直接闭目养起了神。
裴龄深吸一口气,只好拿起折子打开。
旧臣们见了,忙才照做。
没想到,下一瞬便响起道惊呼:“废调庸?!”
动作慢的人刚拿到折子还没打开,闻声手猛一抖,险些没稳住,忙定睛看去——
顿时,人声沸腾!
“废调庸,取消丁税并入田赋……往后只收地税……这怎么行?!租庸调乃圣祖武帝所制之法,历朝以来,皆为国税根本!周虽已亡,陛下却仍是武帝之后,怎可不遵古制、说废就废!”
“皇亲郡王、命妇勋官以及所有职事官……皆入课户……往后按律纳税,折银征收……这是何意?我等勤苦致学考中功名,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命,怎能同那些只会种地的愚笨农人沦为一谈?还要同他们一般纳税?!”
“户部增设商务司……商税分级?昭元二年起,年收万两者……二十税一?!天下大商多为世家,根基深厚,什么年收万两者,岂不是摆明了打压世家?且二十税一,怎可能有人同意!”
一干旧臣也不顾得什么殿上失仪了,声色俱厉,直说得面红耳赤。
殿外官员亦有发下折子,传阅得极快,此刻,同样一片喧哗。
虽有静定者,实在寥寥。
值此群情激奋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道通报。
“望侯求见——”
内外人声俄而止息。
众臣激论被打断,微微一愣,而后反应过来先才忽略了什么:
望侯明光,竟真误了朝会,过卯才至!
瞬时,所有人齐齐看向景帝。
景帝这才睁开眼,却瞧不出喜怒,只落下冷淡一字。
“宣。”
侍立殿外的龙骧卫立即奉旨通报。
“宣望侯觐见——”
三声而止,一道道向外传去,几乎响彻半座宫城。
百官回首。
便见年轻的军侯持弓扶箭,一路逆风行雪,阔步踏入大殿。
跪地稽首,露出一方单薄但笔直的脊背:“参见陛下。”
景帝目光淡若,浅浅落下:“起来吧。”
待明光起身,又道,“你就在门口站着。”
众臣讶住——景帝竟就这么放过她了?
莫说一干旧臣,与明光相熟的新臣们也感意外。
旧臣们则已将眉头拧成死结,既厌又妒。
分明已卸甲,却因身上侯爵可以照常参朝;挂个龙骧卫大将军虚衔,便特许配弓上殿。
而今,开国第一次大朝迟到,竟毫无责惩,只打发个临门听朝……
何等荣宠!
谁能不厌?又几人不眼红?
却见明光没心眼似的露齿一笑,道了声“谢陛下”,便走到殿右武官队末,顶着众人目光,大大方方临门而站。
众旧臣心头怒气又是一涌。
看她这番做派!
竟当真将荣宠视若应得,毫无负虑!
他们用力捏紧了手中笏板,才将目光转开。
不料这一转,忽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文官队伍前排,刚好站了两个与明光相关、身份微妙的人。
工部尚书裴龄,工部侍郎观弘义。
裴龄自不用说,本以为其孙是望侯夫婿的首选,贺礼都收了一箩筐,瞧着势在必得,岂料竟落了选。于是闭门大骂望侯庸俗武妇,方才朝会开始前也是几次出言嘲讽。
颇有股水火不容之势。
这观弘义……则正是被望侯选中的那无名病秧子庶子的生父,未来的侯翁。
最微妙在于,二人同任工部之职,而观弘义就在裴龄手下。
旧臣皆知,若非裴龄死死压制,观弘义早是新一任尚书了。
原本望侯未到,观弘义又闭紧嘴巴当透明人,众人还真差点忘了这一茬。
不过现在,也只能暗叹可惜。
朝会已开始,自是没机会看戏了。
于是几乎无人注意到,一直静作旁观的中书令纪从善,目光从殿门口的望侯身上收回时,竟在武官队末另一人身上滑过。
那人的面貌,同观弘义有五分相似。
正是观家嫡长子,观煦。
不过,即便有人注意到,也无从知晓纪从善看他的缘由。
除了他自己。
观煦并未察觉纪从善这隐晦的一眼,但已沉没于一瞬掀起的内心惊澜。
在明光入殿、看清她面容的那一瞬,他的心几乎停了一拍。
竟是她……
她还活着……
“好了。”
景帝冷淡的声音响起,掐断了众人散乱的心思。
“朕方才听着,诸卿讨论得很是激烈,想来皆有可言。那就站出来,同大家说说吧。”
众臣一个激灵,心思瞬间回笼。
不料百官默立,竟无人出。
先前激动地高谈阔论的每一名旧臣,这会都跟哑了似的。
只悄悄将目光再次投向裴龄。
景帝等了一会,见还无人出声,才看向裴龄,目无波澜:“裴卿可有话说?”
满殿的目光便光明正大聚了过去。
裴龄坦然合上折子,肃了肃衣袍,迈步走到中间,一拱手中笏:“回陛下,臣确有话说。”
景帝便一点头:“裴卿说来。”
裴龄抬头直身,从容道:“陛下,臣以为税制可改,但具章有待商榷,且不宜在当下大改,应待三年。”
旧臣们瞬间松了口气,甚至不由露出抹喜色。
明光亦扬起唇角,但与旧臣不同,她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没忍住而一笑。
无声且随意。
景帝不知有没有瞧见,只对裴龄道:“怎么说?”
裴龄道:“重新丈量土地、修编鱼鳞册,修订黄册、按丁分田……此一条,可立即推行。数年战乱,各地黄册鱼鳞册多有损失,如今天下既定,是该着手修复,重分田地,以安民心。”
“第二条却绝不可急。臣知晓陛下素来爱民,必是怜百姓深受战乱之苦,才欲废调庸、取消丁税。但此乃圣祖之法,陛下若初登宝座便废古制,实在于礼不合,易遭士人诟病。不如先减三年徭赋,足以休养生息,应否废法,可待三年后再定。”
“后面两条,则完全不当改。”
“陛下如今虽无血亲,可国祚绵长,后世必有皇亲郡王,若不免课、不享特权,天家尊荣何在?贵贱何分?命妇勋官,乃社稷有功之臣与其家眷,若不免课,皇恩何存?且百姓受之恩泽,代为纳税理所应当。我等职事官虽不如前二,也是食君禄、忠君事,全心为国为民、为陛下奔走效命,陛下体恤我等,才予免课之恩。若臣孤身,自可不免,但这是满朝文武之事,臣无法慨人之康。”
“增设商务司主理商税、编造各州商册,实为好事,但商税分级绝不可行。陛下起事,世家豪商捐银献粮、竭力支持,如今天下平定,却不仅要加收商税、还要分级,岂非过河拆桥?若真推行,陛下信誉何在?颜面何存?且大厦之下必有附巢,商税不仅不可加,还应予优者减税鼓励!如此方彰圣恩,稳固天下民心。”
裴龄慢条斯理、娓娓道来。
一干旧臣听得连连点头,待他话毕,纷然出列,站之其后,一口一个“裴公说得有理”、“臣附议”。
新臣们却一声不坑,无人附议,也无反对。
不知为何,连纪从善竟都不言。
殿内静了片刻,才响起一道女声。
“裴公。”
众人一讶,转过头去。
确认了真是明光,瞬间睁大眼,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竟跟着旧臣尊称裴龄为“裴公”?
明光却似看不见众人脸色,还冲裴龄一笑,道:“陛下在南地已行新税多年。裴公可知?”
裴龄一下皱起眉,也被她这莫名友好的态度和两声“裴公”叫懵了,实是不懂。
但她都露了笑脸,身为长者,岂能显得没有气度?
他只好尽量平和道:“老夫有所耳闻。”
明光便问:“有所耳闻是多少?”
今日这折子上草拟的四条,裴龄都听说过。
却道:“只知新税之名,不知其详。”
“不知其详……”明光好似疑惑,慢吞吞复述了一遍,问,“那现在呢?看了陛下与纪大人拟的草章,现在裴公,可知其详?”
裴龄生起点不耐烦,但忍了住,道:“窥见一斑。”
虽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不觉她能给他挖坑,还是跟随多年经验养成的习惯,选择避不直答。
不料明光眸光一亮,竟道:“‘一斑’足以。”
说罢转向景帝,一拱手中笏,朗声道,“陛下。臣见裴公,稳坐尚书二十年,必是能臣干吏、智谋过人;经两朝而不倒,足见德高望重、深得人心。遍观朝野,德才兼备者除却纪相,无如裴公!但纪相跟随陛下久居江南,初入洛京,于前朝陈规旧制、北地世家豪商,应皆不如裴公所知之详。故臣以为——新税可交由裴公督办!”
她一口气说到此才稍顿,重新看向裴龄,“以裴公之能,必能领工部全力协助户部,齐心协力,顺利在全国推行新税!”
满殿惊诧!
新臣旧臣,一刹尽皆愕然。
裴龄更是猛地睁大了眼,一对浑浊的老目珠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明光笑得格外真诚:“我荐裴公督办新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