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默垂下头,半跪在郦黎面前。
“陛下。”
换做往常,这个时间郦黎早已与周公会面了。
他强打着精神撑到现在,还叫沈家兄弟扮作巡逻侍卫把季默叫来,只为了问对方一句话:
“你今晚出宫,是为了执行你家主公交代的任务吗?”
季默攥紧了拳头。
他就算再蔑视权威,也知道皇权大于天。虽然主公派他入宫保护陛下,但若是陛下认为一人不能侍奉二主,他该如何回答?
稍一不慎,很可能就为主公招惹祸患……
季默一言不发许久,冷汗渐渐顺着鬓角滑落。
郦黎打哈欠的动作一顿,看到季默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对方肯定是想多了。
他无奈道:“你实话实话就行,我与你家主公是挚交,不会因此而问罪你的。”
但季默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
他垂下头,“草民不敢欺瞒陛下,只能告诉陛下,草民今晚去了一趟侯府。”
“侯府?”
郦黎眉毛立刻拧了起来,下意识问道:“那你没被人发现吧?身上没受伤吧?”
“……并未,多谢陛下关心。”
“那就好,”郦黎松了一口气,“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今晚就不需要你值守了。”
季默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陛下……就这么放过他了?
他恍惚着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身后又传来郦黎困倦的声音:
“季卿留步,朕还有一件事。”
果然。
季默平静转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从明,不对,是从今天开始,”郦黎说,“由你在御花园内教导沈家兄弟武艺,记得避人耳目。”
他朝季默抛来一个东西,季默条件反射地接住,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块金牌,上面刻着一个“皇”字。
“朕从今日起,正式成立锦衣卫,见金牌如见朕。”郦黎靠在床边,声音越来越轻,“季默,你来当首领,宫中那些伶人,随你调动。你们要成为朕的耳目,帮朕探听京城内外情报……”
“锦衣卫?”
季默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郦黎却当他是不明白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于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解释道:“皇权特许,先斩后奏,这就是锦衣卫。但是当下暂且别有什么大动作,以免……打草惊蛇……zzzz……”
季默像一尊石像,沉默地立在那里。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
茫茫夜色将他浸透在无边黑暗中,却止步于殿内的微光之外。
他看着郦黎闭着眼睛,靠在床柱边酣睡,尽管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倦怠之色,烛光映照下的年轻脸庞,却显得极为温煦柔和。
一点也不像一位君王。
季默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
主公其实与陛下并不相似,但是这些天来,季默总是能在郦黎身上感受到主公的影子。
有时候,他很难理解主公的所思所想。
正如他无法理解,陛下为何要对自己的沉默抗拒轻拿轻放,又为何依然对他信任有加一样。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将他们与其他人隔开了。
季默十一岁离家,闯荡江湖,见惯了世间冷暖,强者为尊,也学会了用剑保护自己,锄奸扶弱。
在一家八口被罗贼全灭时,他悲痛欲绝,却从未指望过官府能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因此主动向主公提出进京。
他说,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主公体谅他的心情,把离间严弥和罗登的任务交给了他。
却也告诉他,在任务完成后不必回来,继续在京中听从陛下命令便是。
那时季默十分不忿。
他去面见主公,恳切道:“朝廷上下沆瀣一气,皇帝也好,朝臣也罢,都是一丘之貉。主公就没想过取其而代之吗?如果是您,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的。”
主公说:“我曾与你有相同的想法,但他不一样。只有跟在他身边,你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阵风吹来,殿内的烛火倏然熄灭。
季默猛然回神,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刚才有人朝他出手,他早已死八百回了!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在迈出门槛时犹豫了一秒,抿了抿唇,还是转身把熟睡的陛下安放在床垫上,又为其盖好被子,防止着凉。
做完这一切后,陛下仍未醒来。
季默缓缓直起身,盯着郦黎沉睡的面孔,心中反复思索着主公的那番话。
他真正想要的……
除了复仇,还能有什么?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至死方休。
若不是怕坏主公大事,白天在侯府,他早已一剑砍了那狗贼的人头!
季默压下万千思绪,攥紧手中金牌。
他想要的,是推翻这个烂透了的朝廷,是再造青天。只有主公才能实现自己的夙愿,所以无论主公要他做什么,忍辱负重呆在京城与这群人蝇营狗苟也好,在战场上阵杀敌也罢,他都九死不悔。
季默收回视线,不再犹豫,大步离开了寝宫。
他身后的郦黎,则陷入了另一重梦境之中。
“如果穿越到古代,会做什么?”
坐在对面的霍琮沉吟片刻,说:“大概会当个将军吧,如果皇帝太烂,就推翻他自己干。”
郦黎从笔记本电脑后探出头,羡慕道:“你这个专业,放到古代依然很吃香啊。”
霍琮很淡地笑了一下,问道:“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唔,当徐霞客吧。”郦黎也大胆畅想起来,“古代旅行博主,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霍琮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我看出来了,你对做官没有兴趣。可你既然学医,为什么不去当大夫?”
郦黎一拳砸在厚厚的资料书上,满腔悲愤道:“我当医生不是为了你嘛,除非你跟我一起穿越,不然谁还学这些?”
“医生,狗都不学!!!”
暴言之后,郦黎猛地从梦中惊醒。
外面天色微亮,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梦中的记忆在飞速淡去。
郦黎最后想起来的画面,是自己把金牌丢给了季默,让他率领锦衣卫去刺探情报。
一群没受过训练的伶人,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就连郦黎心里也没底。
但聊胜于无,他身边太缺人了,严弥牢牢把控着他与朝臣们的接触,连私下召见都不允许。
唉,最可恨的是,他还得按时去上早朝。
郦黎坐在邦邦硬的龙椅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后背离靠枕八百米远,还不如霍琮给他买的懒人沙发舒服。
又是想念哥们的一天。
“相国饶命啊!”
相同的一出戏再次上演。
地方官员上报,又有几处发生了叛乱,因此今天的严弥格外暴躁,喷完这个骂那个,一通唾沫星子乱洒下来,总共有四个大臣的屁股要开花。
郦黎看了两眼,发现个个都长着该去挖运河的面相。
很好,活该挨打。
听到打板子的痛呼声从殿外传来,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提前把锦衣卫安插进这群人里面?
顺便让他们学习一下异世界的前辈们,练练打板子的技术。
到时候那帮贪污受贿的,给他狠狠的打,照死里打;一心为民的好官,那就表面打狠一点,在家躺两天做做样子就行了。
“陆舫呢,今日怎么没来上朝?”
严弥环顾一圈,没发现一个身影,顿时皱起了眉头。
陆舫的上官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相国大人,陆舫他母亲身体不适,他在家侍奉汤药,故而告假三日。”
“哼!”
严弥身后的罗登本想借机发作,他都想好了,要是陆舫胆敢用身体不适请假,自己立马就要让对方好看。
可惜陆舫竟然用为母亲侍奉汤药做借口,倒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罗登重重冷哼一声,心道来日方长。
等三日过后,他倒要看看,陆舫还能找什么借口!
散朝后郦黎有些忧心忡忡,他思考再三,还是把季默叫到了面前,“你去偷偷通知一下陆舫,让他趁早离开京城吧,他上次为朕说话已经得罪了罗登,是朕无能,护不住他。”
季默露出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神色,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陛下,”季默提醒道,“您是皇帝。”
郦黎有些莫名其妙:“朕知道啊,所以呢?”
季默:“仗义执言,为国捐躯,这是做臣子的本分,也是荣耀。”
郦黎急道:“什么本分不本分的,朕不需要他当烈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有什么能比保住小命更重要?”
“当然有,”季默凛然道,“君子舍生而取义也。”
郦黎跟他讲不通,瞪了他半晌,冷下脸道:“这是朕的命令,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季默顺从的低下头。
“但是草民……属下认为,陆大人和属下是一样的想法,他是不会离开京城的。一旦他离开,陛下在这朝中,便再无人可用了。”
郦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你们这些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他闭上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明知前面是死路,偏偏还要往南墙上去撞?”
他没注意到,季默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
“陛下,”这一声陛下,季默唤得十分真心实意,“其实,您不必太过担忧。”
“……为何?”
“那罗登老贼已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季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郦黎睁开眼睛看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和你昨晚出宫做的事情有关?”
季默点了点头。
郦黎松了一口气,露出一抹笑容来,“既然你们已有安排,那就好。”
他本来都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还派安竹去四处搜集发霉的食物,万一陆舫真的受了刑,被打了个半死,他弄点青霉素出来,说不准就能救上他一命。
想起青霉素,郦黎终于记起来,前段时间自己还招了一帮道士进宫。
择日不如撞日,他决定就趁今日去看看他们的进展。
“参见陛下。”
“免礼,”郦黎随口道,“朕叫你们炼的丹药,炼的怎么样了?”
道士激动道:“非常好!此药服下,浑身血脉尽通,飘飘然有神仙之感,效用堪比神药!陛下现在可需要服用?我这就唤人替您拿来——”
“大可不必!”
郦黎险些没绷住表情。
他给的哪里是丹方,根本就是化学元素周期表!什么飘飘然有神仙之感,怕不是吃完就成仙了吧?
这帮道士,居然还敢说效果非常好?
真是天大的笑——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郦黎激动地握住了道士的手,“朕定要重重地嘉奖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