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人正是陆舫。
他话音落下,现场局势瞬间紧绷起来。
罗登嘴皮子抖动了一番,恨不得把陆舫这个多嘴的混蛋大卸八块,可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喘了两口气,干脆眼一闭,拱手对严弥道:“臣无话可说,那便请相国裁决吧。”
蠢货。
郦黎和陆舫心中,几乎同时冒出了这两个字。
严弥是罗登的靠山不错,看在他执掌禁军的份上,若是平时罗登犯了什么事,严弥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他。
但如今是你侯府下人强买强卖到了皇帝头上,甚至还被皇帝发现了,拿着白条当着众大臣的面上门讨债。
这种荒唐事情,传出去是要让天下人笑话的,也好意思叫自己的上官帮你出头?
满朝文武都知道,严弥为人好大喜功,是最好面子的,无论他干的事情多么混账,明面上肯定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郦黎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当众质问罗登。
果不其然,原本还打算帮罗登打个圆场、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的严弥,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严弥端起茶碗,冷淡道,“这等事情,罗大人还问我作什么?”
罗登勉强笑了笑:“下官……只是一时糊涂,相国见谅。”
他咬着牙,忍痛让家仆从府上清点出了一千两银子。
“这箱子里便是一千两银子,一两不多一两不少,”他硬邦邦地说道,“陛下可还要清点一番?”
郦黎冲安竹递了个眼神。
安竹立刻上前查看,少顷,冲陛下点了点头,示意没问题。
罗登重重地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回了座位上。
“定远侯先别忙着坐,”郦黎笑道,“诸位大臣们作证,这一千两银子,朕收到了,定远侯果然一诺千金。”
“不过,剩下的那两千两银子,爱卿打算何时给朕?”
“什么!?”
罗登这下再也淡定不能了,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不是说好的一千两银子吗?哪里又冒出来的两千两?”
安竹笑眯眯地替陛下解释:“侯爷贵人事忙,怕不是忘了,奴婢当初卖给侯府的是一只花瓶,价值一千两,若是成对,自然不是这个价钱。侯爷是识货的人,不是自己都说了,起码价格要翻三倍吗?”
罗登抖着手指他:“你,你……你们这是敲诈!”
“哎,侯爷怎能如此说话,”安竹委屈道,“奴婢只是替陛下解释而已,若是侯爷觉得哪里不妥,不如与陛下和相国大人说道说道?诸位王公大臣都在场,相信定不会叫侯爷蒙受不白之冤的。”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罗登脸色青白交加。
陆舫也跟着添油加醋:“若是罗大人两袖清风,囊中羞涩,陛下定也是能理解的——实在不行,您也可以向在座各位借嘛!诸位大臣们凑一凑,这钱不就有着落了?”
他身边的一众大臣嘴角抽搐,纷纷以袖掩面,不愿与这无耻之徒为伍。
眼见着罗登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都已经迸出了杀气,陆舫从容一笑,又不慌不忙道:
“舫听闻此次通王使者进京,本是为严大人贺寿,今日拍下侯府珊瑚之后,怕不是把路费都花光了吧?罗大人忍痛割爱,下官佩服,因此多嘴了两句。若是下官杞人忧天,还望大人有大量,莫要介意才是。”
郦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罗登再次望向严弥,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了。
等想清楚其中缘由,这次他是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不能让这帮人再说下去了!
“……陛下稍等,臣这就叫人去准备银子。”
郦黎点点头,再次语出惊人:“看来定远侯专长剿匪,不通这些赈灾济民的国事,安竹,去,把朕私库里这些宝贝都装箱带回宫中。至于这两千两,相国,就由你收着,替朕帮扶一下百姓吧。”
一旁吃瓜的大臣们顿时傻眼了。
等下,所以到头来,陛下是在空手套白狼,只有他们是真掏钱了吗?
严弥眉心一跳,本想反对,但想想那即将到手的两千两,还是决定暂且装聋作哑,低头喝茶。
于是本次义卖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郦黎作为最大赢家,喜滋滋地带着一车宝贝和一千两银子满载而归。
安竹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临走的时候,奴婢瞧定远侯的表情,简直跟吃了泔水一样,有苦说不出呢。”
郦黎看着旁边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心情高昂的只想飞上天空与太阳肩并肩。
听到安竹的话,他掀起帘子笑道:“朕只是叫他吃了次哑巴亏,三千两银子对于侯府来说,还算不上什么。倒是陆舫那句诛心之言,才是真打到了他七寸上。”
安竹疑惑道:“奴婢愚钝,这是为何?”
“罗登能有今天,全靠严弥一手提拔,”郦黎说道,“严弥如今的心腹大患,便是各地的藩王势力,而通王卢弦,乃藩王中最为刺头的一位,听说,其手下兵将数量早已不输严弥亲军。”
严弥的亲军大多驻守在外。
一来防止边关不稳,二来防备藩王进京勤王。
郦黎:“严弥生性多疑,若是他怀疑心腹与通王私下有联络,你猜,他会怎么做?”
他幸灾乐祸地想:
那老登今晚,估计是彻夜难眠吧。
陆舫忍了整整一路。
等到家后,他再也忍不住了,扶着墙哈哈大笑起来。
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陛下竟还有如此聪明才智呢?
与定远侯讨价还价起来,竟丝毫不输那些饱学之士的辨才!
对了,脸皮厚度也叫人颇为赞叹!
陆舫近来一直在想,究竟什么人能当得上他心目中“明主”二字,世人所说的英雄豪杰,西北王昆世,通王卢弦之流,他一个也瞧不上。
不过是一群仗着家世出身、高官厚禄为饵,聚集庸才的庸主罢了。
前些天,他的同窗解望写信给他,说自己已找到了能安天下之人,言辞间颇为激动,崇敬赞叹之意溢于言表。
还言之凿凿地说,虽然主公现官职微末,将来定有大鹏振翅风云化龙之日。
解望与他同窗三年,但比他小四岁,陆舫觉得对方小小年纪过于正经,满脑子忠君报国思想,又过分注意仪态举止,曾调侃他怕不是个腐儒转世。
但对于解望的才能,陆舫却是十分敬佩的。
与他不同,解望出身清流世家,祖上曾官至宰相。在太学时,京城无数年轻才俊上赶着与之结交,而解望本人虽性情温和,心气也颇高,碌碌之辈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如今却对这样一个寂寂无名之辈如此大加赞赏,不由得也勾起了陆舫的好奇心。
朝局糜烂至此,他对官场早已无甚留恋。
陆舫本想过几日就辞官,带上老母亲去徐州寻解望,顺便观察一下那位霍公。
但自打那日在相国府走了一遭,他就改变主意了。
他要留下来。
看看他们那位突然变得有意思的陛下,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想到白天义卖会上,郦黎一面神定自若地把定远侯逼问到满头大汗,一面悄悄把自己发抖的指尖藏回袖中的画面,陆舫又忍不住勾起唇角,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愈发正确。
京中一成不变的乏味日子,终于要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但在此之前……
陆舫叹了一口气:他得先去跟上官告个假,避避风头。
深夜侯府。
“郦家小儿,竟敢如此欺我!”
罗登站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中,大骂道:“我费心竭力地为他操办义卖会,结果他却摆了我一道!还有那个该死的陆舫,害我在满朝公卿面前颜面尽失,还被相国叱骂!可恨至极!我定饶不了他!!”
他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虽余怒未消,但还是叫人备马,他要亲自去相国府给严弥赔罪解释。
侯府上下犹如阴云罩顶,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多嘴生事,纷纷夹紧尾巴,加快脚步办事,连头也不敢抬。
一身黑衣的季默趁机溜进了府内。
在听到侯府门外的马蹄声远去后,他悄悄潜入书房中,偷走了几份罗登与家人联络的书信。
严弥素来多疑,罗登为了取信于对方,将妻儿老小都送到了严弥亲军的掌控下。
因此,尽管今日严弥大为不悦,对罗登的信任却不会轻易动摇。
得手后,季默立刻换回侍卫服装返回宫中。
可谁料他前脚刚迈进宫门,身后便一道利风扫过,季默瞳孔一缩,猛地转身闪避,反手抓住了那人手中的棍棒,正要借势把人掼倒在地,却发现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
于是季默即刻转换攻势,化拳为肘,一胳膊顶在对手腹部,换来一声闷哼,见那人踉跄后退,季默趁机抽出腰间长剑,冷酷斩下——
“锵!”
一把银亮的长刀隔开了他的剑锋。
但持刀者力量不足,僵持不过几秒,长刀便当啷落地。
季默的视线慢慢上移。
他紧握手中剑,冷冷地看着那个同样一身侍卫打扮、身形却十分瘦弱的年轻人身上,“有何贵干?”
他见过这张脸。
这是陛下招入宫中的伶人之一。
季默记得,他叫沈江。
再看那偷袭他的大力士,眉眼虽然粗犷了些,与沈江却仍有几分相似,应该是那日他在御花园中看到的民间杂耍伎人,沈江的兄长,沈海。
“季大人见谅,”沈江说话口气十分柔和,自成一番韵调,“我兄长只是一时心痒,想与您切磋武艺,如今我兄弟二人已心服口服,愿以大人为尊。”
沈海捂着腹部,扶墙艰难站起身,冲季默抱了一拳。
季默却丝毫不买他们的账,再度举起剑横在沈江脖颈上,“深夜扮作侍卫,鬼鬼祟祟在此游荡,若不给我一个合理解释,我便将你二人作为刺客,原地正法!”
利刃在侧,沈江却只是歪头笑道:“季大人不也是,趁着夜深无人之际方才回宫吗?”
季默冷冷盯着他。
沈江叹气:“好吧,我说实话。陛下尚未安寝,一直在宫中等你,比起在这里与我兄弟二人纠缠,不如季大人先想想,待会如何跟陛下交代晚归一事吧。”
季默顿了几秒,垂下手,归剑入鞘。
“不需你操心。”他道。
待季默走后,沈海疑惑地望向沈江:“弟弟,你为何要骗季大人?明明是你要我来与他交手的。”
沈江道:“你还记得,陛下前几日与我们说,要在宫中安插自己的耳目吗?”
沈海点头。
“若无意外,季大人应该就是我们未来的长官兼教头了,”沈江笑了笑,“作为下属,总得和初来乍到的上官打个招呼吧。”
沈海:“…………”
他欲言又止:一见面就刀兵相向,这也算打招呼吗?
“别这么看着我,哥,”沈江瞥了他一眼,“陛下的意思很明白了,咱们是为陛下当眼线卖命的,和普通官员不一样。否则以我们兄弟二人的身份,怎么可能得到陛下青睐?”
沈海似懂非懂,只知道陛下准备重用他们兄弟二人。
“那咱们组织的名字叫什么?”
沈江淡淡一笑,眸中野心之光闪烁:“陛下说,叫锦衣卫。”
沈海挠了挠头:“名字挺好听的,可是弟弟,你穿的只是普通侍卫的衣服啊,也不是锦衣。”
沈江:“…………”
这个哥哥没救了,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