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来由地就驾临了临淮王府,叫临淮王吓了一跳。事实上,比临淮王更忐忑不安的大有人在。
前日,皇帝与众兄弟饮酒饮得狠了,在金华殿闹了大半天的头疼。到夜间才稍稍精神了,他也不顾惜旁人的作息,拉着几个臣子就谈到了天亮。好容易把人送出了宫去,众人胆战心惊了一日,却还不见皇帝消停,又说与城阳王分别已久,要召见城阳王。皇帝的命令,自然是不能违抗,无奈之下,宫中只得遣人唤城阳王入金华殿来。
皇帝与城阳王系同母所出,都是当今太后亲生的孩儿,皇帝行七,城阳王行八,皇帝就大了城阳王两岁,两人年岁相差无几,倒有很多话题可聊。这一聊就聊到了正午,皇帝打量着天色,本想留城阳王用膳,但忽而想到了什么,笑道,“本想留一留你,但母后前些日子还同朕念叨着阿弟,想是思念阿弟得紧,阿弟不若往长乐宫陪母后用膳吧!”
抛下皇帝而去寻太后,城阳王怎样都觉得不妥,口中自然是连连推辞,皇帝含着笑,不理会城阳王的言语,只坚持地叫人把他带去长乐宫。正午的日光晃眼眩目,两道透明的金带映出宫室中飘浮的零星尘埃,显得城阳王与皇帝兄长比起来,本就略显寡淡的五官,更加的灰暗了。
送走了城阳王,金华殿中的宫人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想到侍奉皇帝用了午膳,还没有放松几刻,皇帝就召来左右,说是要摆驾长扬榭狩猎。只左右瞧着皇帝的脸色,哪里是有狩猎的兴致?无非是心里仍旧不痛快,要寻个地方宣泄罢了。
但皇帝也并非突发奇想。每年秋冬,大齐历代天子亦常常临幸长扬榭,与近臣搏射禽兽,击兔伐狐作乐。如今正值金秋十月,的确是个行猎的好时节。长扬榭内风清水暖,落叶纷纷,又有金菊绽放,野果飘香,彘冢丰肥,赤鹿成群结队,是生机勃勃中又兼有几分肃杀气息。
皇帝一来到长杨榭,就像往常一样,命武士们驰射禽兽,自己则与近臣在旁观之。但今日他的心思显然不在狩猎上,看了一会武士狩猎,就携着几位侍从在长杨榭中游逛。他一边与左右随意说着话,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许多事。偶然瞧了一眼道路近旁红彤彤的野果子,就随口问道,“这是何物?”
冯舒闻言,上前细细看过,继而回答道,“回陛下,此乃火棘果,味甘可食。”难得得皇帝垂问,冯舒自然是言无不尽,“往年都是打霜下雪后之后,才结出来的果子,今岁不知为何提前了。”
谢澄望了半晌,忽然笑道,“如此说来,竟是不合时宜之果。”
左右听闻皇帝言语,一时面面相觑,无人敢于应声。皇帝亲政已有三载,而朝中外戚横行,皇帝也不得不有所退让。就在一月以前,太后还寻故发落了皇帝的几位心腹之臣,面斥皇帝行夏炉冬扇之事,引得皇帝好大不悦,已经近一月未去探望太后。众人知晓皇帝心绪坏极,一直都是小心逢迎着,此刻听皇帝如此言语,都是心惊肉跳,难以回应。
而谢澄也不在意他们的回答,他径自摘了果子,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众人不知皇帝要作何,都是小心翼翼观望着,却忽然见皇帝咬了一口!众人刚欲去阻止,谢澄就忙不迭丢掉了手中的果子,还虎着脸道,“竟如此之酸!朕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果子!”
左右见状,都是哭笑不得。谢澄贴身的内侍卫和见状,连忙上前劝哄谢澄,终于说得谢澄略微展颜。谢澄心情好转了些许,见众人还在说个不停,心里不免又烦躁起来,逐一打发他们去逐驰兽禽,自己却在金灿灿的秋光中发起呆来。
皇帝心里总想着很多事。可没有一件事想起来,是可以令他稍稍快活的。他欲求旺盛,总是想要很多很多,而尹太后常常说他太贪心了……真是可笑!他是天子,天下何人何物不是他的?不论他想要什么,都只能说是理所应当!却是他的母亲太不知分寸了!
想到此处,谢澄心中便燃起了炽烈的怒火。他紧紧捏住指间长箭,视线对准远方一只黑色的熊冢。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他志在必得的猎物。须臾有风而至,羽箭亦如风而过。刹那之后,熊冢便滚滚落入草甸之中。
左右传来热烈的欢呼声,而谢澄没有分给他们哪怕一丝注意力。他缓缓握紧手中的长弓,在心中告诉自己,所幸他还拥有力量。
皇帝得了心仪的猎物,还未快活多久,天空就下起稀稀零零的小雨来。纵然万般不愿,也不能与天公作对,皇帝心中更觉不快,却也只能打道回宫了。谁知到了半路,雨还一下大了起来,车驾逐渐难以前行。谢澄望着帘外瓢泼的大雨,神情透露出寒气,卫和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了,“陛下……”
谢澄不耐道,“先寻个地方让朕歇下。”
卫和想了一想,“再过两里地就是临淮王府了……”
不是城阳王府就好。谢澄冷哼一声,他点了点头,“那便摆驾临淮王府。”在说话的当口,他就已然阖上眼睛了,“你寻个人去知会临淮王一声。”
卫和低声应了,他连忙垂下帘子,不敢继续烦扰皇帝。他小声与周围人说了什么,便有人匆匆朝临淮王府疾驰而去。卫和望着他融于雨中的背影,暗暗祈祷起一会诸事顺心起来。
外头狂风呼啸,雨越下越大,尽管距离临淮王府越来越近,随行的内臣唯恐损伤皇帝圣体,仍在各自心惊不已,而皇帝本人却在乘舆内不动如山。车驾已停,卫和忙不迭的掀开帘幕,谢澄懒懒抬眼望去,一下就看到了正快步而来的临淮王。他望了半晌,久久没有动静,直到临淮王走近了,方下了乘舆,笑道,“朕贸然前来,没有惊扰你吧。”
谢洵下拜过后,才回应道,“陛下说笑了。”他一边引皇帝入内,一边说,“只臣府中粗陋,恐怠慢了陛下。”
“怎会。”谢澄颇有些心不在焉,他随意打量着沿路的景致,说,“朕就是来要一盏茶喝。”
见皇帝心情尚可,谢洵暗暗放下心来。顺着皇帝的话头,他与皇帝闲聊了几句。雨仍旧很大,却与昨日阴沉沉的淫雨不同,天空仍旧亮得出奇,浓浓的树荫亦遮不住天光。这雨下得不痛快,只叫人心中发闷。有风隐隐而过,夹杂水汽与热气一同袭来。谢澄下意识转过头,目光不意间落在后头的堂屋中——有一扇窗紧紧地掩着,淡绿色的琉璃窗片映出一个朦胧绰约的影。谢澄下意识的走近几步,希以望得更清楚——
屋内有一盏熄灭的灯,还有一个跪坐于灯边的女郎,相距甚远,谢澄其实看不清她的脸庞,却能望见她雪白的脖颈,和恍若点朱般的唇瓣。她尚不知有人正在窥视她,仍在与对面的人说着话;不知道谈到了什么,她忽而微微仰起脸,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靥;这抹笑极淡,谢澄还欲细看,天际却忽然一道雪白的亮光。像是某种警示一般,谢澄莫名心惊起来,他下意识地要移开视线,而窗中女子恰好转眸朝他望来——
那对比鲜明的雪色与朱色,强烈冲击着谢澄的视线,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欲行何事,眼前只余那潋潋艳绝的容颜。像是忽然落入了一片滚烫的雪地,他一时觉冷,一时觉热,以至于全身都隐隐颤栗起来。
皇帝忽然久久不动,众人都感觉奇怪。谢洵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以为皇帝异于屋中有人,便出言道,“消息来得突然,王后尚不知陛下来临,未有动身相迎,还请陛下宽恕一二。”
谢澄仍未言语,谢洵渐渐感到不安了,他急急道,“臣这就遣人告知王后……”
“王后?”谢澄忽然打断了他,语气微妙地变化了,“……临淮王后么?”
谢洵不明所以,如实答道,“正是臣妻。”
“原来如此。”谢澄微微眯起眼睛,“朕知道了。”
谢洵听着皇帝语气,本能的感到不安,他觑着皇帝脸色,还欲说些什么,而谢澄得到了确定的回答之后,就大步往前了。谢洵想了一想,侧过身和宁安吩咐了几句,也迈步跟上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