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Chap.21<关闭段评功能
方峪祺与母亲的年夜饭是一锅豆腐汤、一盘清炒如意菜、一盘烧苕粉，一碟豌豆、两碗麦饭，桌上小圆筐里另有三只黄澄澄的橘子，唯一的荤菜是在卤肉铺子里买的一只不大不小的卤鸡，叫人切了，浇一勺原卤拌开。母亲自然而然地将两只鸡腿、鸡翅都谦到方峪祺碗中，他又谦给母亲一半，说：“太多了，吃不完。"母亲知道这是借口，瞥他一眼嗔道：“那么大的小伙，哪有连两只鸡腿都吃不完的？"2
方峪祺淡淡一笑，挑起一筷麦饭吃了。母亲忽然叹道：“说起来你年纪是真的不小了，清水镇上与你同龄的孩子都成家好几年了。你还在读书，这事虽一时半会急不得，但也该上上心了。你大学要读五年，待到毕业就……哎哟，竟都二十三了！我就盼着，待你毕业后，能在医院里体面地工作，再娶个媳妇儿。你有了自己的家，我就不操心了。"<1
这也是当下生活过得这样拮据的原因。方芳在施家做工十几年，攒下不少积蓄，足以让一对普通母子过得滋润。可近几年货币贬值得厉害，手中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忽然就像泡泡一般消失了。方芳不识字，更不懂什么叫货币贬值，她只知道钱实在太不经花！方峪祺要读大学，学费那样昂贵，且要为他预留下将来娶媳妇的钱，这样一来，她只能在日常开支上俭省，连年夜饭都是能吃饱就行。
方峪祺是个好孩子，轻易不开口向她要钱，且他自己也找了个零工赚钱。从上海回来时，他给她带了一条很漂亮的丝巾，说是用自己兼职的钱买的。那丝巾摸起来软滑，放在手背上会像风一样溜走，她很高兴，却也忍不住数落了他一通，叫他以后别为她这个老婆子乱花钱。1
可若真要算起来，她这个“老婆子”，今年虚岁也才三十八！1时间明明过得这样快！像走完了大半生似的，怎么才过去这些时日？细数一下，她曾亲眼看到义和团的人放火烧掉了一座教堂，曾目睹周围的人一个个地剪了辫子，曾一路颠沛流离跟着老娘逃难到北京，曾在圆明园砸石块的时候被人以抢生意为由打骂，并被赶走，曾在走投无路时碰见一位公子哥儿，懵懂无知地跟着他，后来怀上了他的孩子……他答应要娶她的，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等！她老娘知道后捡起柳枝儿将她的手抽烂，骂她不知羞耻，又去李家府上闹了一通。无果，娘俩坐在地上痛哭一场，决定离开北京另谋生路。
想来她腹中的孩子也是命大，跟着她过得那样辛苦，竟也平安降生了。那时她们刚在清水镇落脚，便留了下来。两个孩子模样随她，长得十分讨喜，一天天地生长起来，也算是贫苦生活中的一点慰藉。她去找了镇子里唯一识字的教书先生，请他帮忙为两个孩子取了名。
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对那个男人还抱有幻想！以为他还有情，看过两个孩子后会喜欢！确实，他想要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儿子，却没说要迎她进门，只说他已经有了妻子，且他妻子娘家也是厉害门户，是不准他纳姨太太的。她这才死了心，带着两个孩子要走，他却拦着，说至少把孩子给他留下一个，以作念想。
什么狗屁念想，她是不信的！但她仍犹豫了，一个孩子跟她受苦，总比两个孩子跟她受苦要好！李家有权有势，能给孩子的，可远不止富足的生活……可是留下哪一个，又叫她犯了难，手心手背都是肉，叫她如何割舍？这时阿岘突然哭了起来，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抱着她的大腿喊着：“娘，我不要！我不要！"阿峪却呆呆的，似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哥哥哭，也牵紧了她的衣角，仰头轻轻叫了一声：”.……-1
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泪，红着眼将两个孩子看了又看，目光移到阿岘身上时，他立刻哭嚎得更大声，声音尖锐得嘶哑：“我不要！娘，我想回家…我们不要在这里了…娘！"2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狠下的心，眼一闭，抱起阿岘送到了那个人怀里。阿岘哭着拳打脚踢，剧烈扭动，企图挣脱，却被死死箍着细瘦的身子。他喉咙撕裂一样地喊：“娘，救救我……不要把我留在这儿！我要跟你回家…<2她抱起阿峪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流泪，眼前的路都看不清了，脚步飘浮，跌跌撞撞。渐渐的，她听不到阿岘的哭声了，她想他一定是不哭了，被抱进那座富丽的府邸中，从此开始新的生活。阿岘这孩子机灵，他会过得好的，他不会被欺负的……4
想着想着，方芳没忍住流下泪来。哪怕阿岘后来过得再好，将他留下的那一瞬间，她就是对不起他。“妈一一"方峪祺注意到她的泪水，诧异地喊了一声，又放下筷子起身拿过一叠洗干净的巾子，小心将她脸上眼泪擦干。他将那块巾子攥在手里，沉默了片刻，迟疑问道：“是想念我哥了么？”
“唉…“方芳长叹了一口气，“今天过年呢。”方峪祺垂着眼思考了一会儿：“若您想他，待他年后回了邬城，我去找他，带他来见您，行么？”
………算了。“方芳酸着眼晴摇头，“别去打扰他了，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还是别再惹他伤心难过。”方峪祺低低"嗯"了声。
方芳用指腹将眼尾的泪细细抹去了。毕竟是过年，这样伤感算什么事儿？她又将话头引到方峪祺身上，叮嘱说：“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听清了没有？你也老大不小了，平日里不要只顾着埋头学习，也要跟身边的女同学相处相处。若有喜欢的，就好好地待人家，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别跟木头似的，啊。”方峪祺闷头吃饭，并不吭声。
“这孩子……方芳无奈叹气。
方峪祺先放下了碗筷，说一声"我吃好了”。他从桌上小圆筐里拿出一只橘子，放在手中揉捏几下，揉松了，再扒掉橘皮。他将橘瓣上的白丝摘去了，放到母亲面前，自己又重新拿了一只，剥开后一瓣一瓣放入口中。
“凉不凉？”
“还好。”
“甜么？”
“甜。”
他吃着甜丝丝的橘子，眼睛又瞟向那只装了钢笔的书袋。想到施嘉莉对他说的那句话，耳后悄悄红了一片。“钢笔不用还给我了。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可以坦荡地拥有它。那到时，你再回我一份礼罢！”
她知道他的顾虑，也直白地点破。更重要的是，她说他相信他一一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有能力让自己坦坦荡荡地站在她身边。<1
其实他之前一直不能确定施嘉莉对他的感情是什么。他在这方面并不敏觉。读中学的时候，学校不招女同学，他从未与女生相处过。到了大学，一些女同学见他长相清俊，性情稳重，功课也好，便主动约他吃饭，或是参加活动。他都回绝了，不过这时他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受欢迎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第一时间想起施嘉莉，想起十八岁时的那一晚，她与他躺在乌篷船上，她问他喜不喜欢自己。这是否算一种……暗示呢？<1
他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他只知道，自己这些年一直没能忘记她，尤其是那晚过后，他总是想起她。这种思念似乎并不汹涌，却能淹没他的心心脏，于是他整个人的情绪都变得湿淋淋了。
这次与她见面，他心里高兴，却又无比酸涩。他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衣服。那衣服单薄，不适合冬日里穿，根本御不了寒。他不是十分爱面子的人，在大学中，他的许多同学都穿戴得光鲜亮丽，这些并不能触动他什么，可他就是不愿在她面前穿得灰旧、臃肿。
他努力告诉他自己：你是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的人，你与她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可他还是做不到不在意他与她家世上的差距。何止是在意，简直是心病！
电车上摇摇晃晃，她抓着他的手不放，在他心里引起山崩海啸。他脑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地想一个问题：她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他？3
只要有她一点点的肯定，他就愿意用力地向上走。以及，他现在读了医科，将来他会成为一名医生，会救下许多人的性命，这样的话，他之前做过的事是不是也就可以得到原谅了呢?<2他将磊落坦然地向她靠近。
十九岁的年青人，是不惮于眼前天堑的。1“知道了。“方峪祺从案桌旁站起身来，将用完的碗碟收起，准备去洗刷。
“什么知道了？“母亲一愣，又赶紧拦他，“你别动，我来刷就行。”
方峪祺脸上一红，端起碗碟径直走向屋外：“您方才说的那件事。"1
“我方才说什么事了？"她嘀咕起来。
方芳向施家告了三天假，陪方峪祺过了一个短促的新年。大年初三那日下午，她从外面买回来一堆萝卜，说正好碰上萝卜贱卖，便多买了些，洗干净切成条块，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到半干，再拌上些盐与辣椒粉，佐粥吃。
方峪祺便帮她将萝卜清洗干净，她咔嚓咔嚓地切。切完将萝卜条放在大平筐里，铺开了，架到洋台上晾晒。等忙完这一切，天都黑了。她便去厨房简单煮了一点红苕稀饭，坐下来与方峪祺一起吃了。<2
正吃着，忽然响起"笃笃”敲门声，仅两下，就没再敲了。因为天冷，无论白天黑夜，屋门都是掩着的。谁会来找他们呢？基本上没人知道他们在这儿赁了一间屋子。怕是邻居罢。
方峪祺与母亲相视一眼，站起身道：“我去开门。”他走到门前，轻轻从里面拉开了门，抬起眼睛：“请问您找…
话未说完就直接堵在喉咙里。
门外歪斜站着一个人，身上穿的是衬衫与西装马甲，领带松散，肩上披着件大衣，身周散发出一点清淡酒气。他也定定望着他，眼睛漆黑如墨，瞳底映着屋内昏黄摇曳的光点。1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