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返惊鸿④
本是设宴东道,却不曾想会以如此方式撤宴而收,卢氏内心之杂乱可以想见。
送了齐公出淑苑门槛,便听齐公扭脸闻声对流白道,“对了,你当有很多东西留在澜苑吧?总要回去收拾一下的,毕竟住了那些年。”
流白拱手应是。
齐公点头笑了笑,转目瞧向了身侧的卢氏“既如此,有劳国后调拨几名婢女侍从,和他一道回趟澜苑。”不待卢氏口应,流白接口而回,“公父,孩儿这些年一直都是喜饼和花卷贴身服侍的,她姐妹二人一向周到细致,就不劳烦国后另拨人手了。”
“可是卫姬陪嫁乳娘面团所生的两个女儿?”“正是。”
回忆往昔旧人,齐公也表赞同,抬臂轻抚其肩,“自己做主便是,你能瞧得上的自然妥帖。”
正说时,老竖监快步赶来对齐公小声禀报了一番。齐公转脸笑道,巧了,那两个婢女丫头现下正在永龄殿,好像是遇上了些事,被叔纠救了送去的,你正好随为父一道去把她们领走吧,顺便问问什么事。”流白欣然应允“是。”
临行之际,他还不忘对卢氏拱手作礼,“这几日承蒙国后收留,流白多有叨扰。”
卢氏但见皮笑肉不笑,当着齐公的面也不敢再有其他,”一……四公子客气了。”
待到父子二人并肩远去,卢氏方有立足不稳之感,双腿直打颤,幸得一旁婢女搀扶。
此刻的她再也装不下去了,咬牙切齿、满目狰狞之态尽显,“他早就料中我会对他下手,居然设套来引我,被这小杂种摆了一道。”
与此同时,身在高傒田宅内的凉赢,坐在草亭内的石凳上,用竹枝条十粒一拨,数着石案上一大碗的黄豆仁。“又错了。”
端坐对面手捧书简的高傒,抬手便点指压住了竹条首端,“这是第几回了?”
一旁倒茶的宾须无应道,“回高子,是第六回了。”凉赢扭头冷瞥他一眼,“就你话多。”
“是你心思乱了,”高傒目不移卷,其声轻且飘悠,“连这区区一碗豆子都拎不清,还谈什么复仇?讨什么公道?″
被怼无言,凉赢嘴巴微鼓,“两者有何相干?”高傒摇头搁下手中书简,“凡成大事者,山崩于前而心神不动,你一心别有所牵,以致关切旁人自乱,心神难以集中又如何思考?就好比你不知敌人何时挥拳而来,却还在愣神,只能是被动挨打。”
说着,高傒捏起案上一粒黄豆,忽向一旁的宾须无扣指弹去,被其灵巧一躲。
莫说是旁人,就是凉赢也是在宾须无扭头之际,才后知后觉。
“看来火候还是不够,"高傒右手握卷轻敲凉赢头顶,“你若是想跟上他,差得远呢。”
“没来由的扯起大道理来损人,"凉赢撂下手中的竹条,也不与高傒细论,“谁跟上谁啊?”
宾须无掩口而笑,却见白须家老自正院口而来,拱手禀说,“主人,齐公遣老监亲自登门,传与口诏请您即刻入宫,往永龄殿一见。”
高傒听罢起身,“好,代为回复老监,我更了朝服便去。”
白须家老领命远去,高傒方转脸看向凉赢,轻吁了一口气,“你这颗心可以放下了。”
凉赢立问,“莫不是流白公子他已然顺利脱险?”见高傒微微点头默认,凉赢这才满脸庆幸,双手合拳十指紧扣,“真是太好了,他这最后一步棋落了子,局面总算是大致稳当,往后可以正大光明的以齐国四公子示人,再也不用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了。”
高傒转手将书简递来,“现下安心为时过早,国后费心设局加害不成,岂可就此罢休?不过雏雀刚刚振翅而起,究竟能飞多高、飞多远,最后能否还巢,还难说得很。”方迈两步,高傒又退了回来,目侧凉赢而问,“同去?”
凉赢抿唇垂首轻摇,“他如今刚刚正位还身,想必琐事杂得很,我就不去给他裹乱了。”
“何必妄自菲薄?"高傒轻笑,“若不是你执笔所写的书信,将流白的艰难困险字字句句真挚袒露,竟引得齐公动容潸泪,又岂能轻易说动他入局?真要说起来,你居功不小。”
凉赢晃荡着自己手中的书简,“方才不是说了,我还差得远,有这闲工夫多长点见闻才是正理儿,凑热闹之类的事不适合我。”
高傒笑道,“其实这件事能够如此顺利,除去你和卢氏、齐公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流白的算计之内。”凉赢深以为意,卷过书简问道,“您是说三公子叔纠?”
正说叔纠,他此刻虽说已然远避淑苑,却仍滞留临淄宫内并未远去,直到亲见齐公与流白并肩而往永龄殿,不久便领着喜饼与花卷有说有笑的走出来,心头不由得一紧,后脊更是一阵发寒。
他本想趁此机会,装作不期而遇上前与流白主仆照面,可刚迈出一步又觉不妥,原地踌躇,眼见三人离自己愈发身近,他索性转身想要离去。
“三公子。”
可待他刚转身,眼见的花卷便一眼瞧见了他,并出声轻唤。
背身而对的叔纠紧闭双目暗咬牙关,不得不扭身改面易容,举步走向他们身前,本想对其拱手行礼,忽又觉不妥,便落手而道,“原本还替你悬心,不过见你如今安然无恙,也算得神明造化了。”
流白拱手郑重向其致礼,“先前不得已隐匿身份,今日斗胆称呼一声兄长,请恕流白欺瞒之过。”“快快请起,"叔纠忙抬手轻托其臂,转目瞧向他身后的喜饼与花卷,“若非听你身旁的两位姑娘亲口说,我也未曾想到原来澜苑沙洲之内独居十八载的三妹妹,竞然是你。我也知晓你有你的难处,还谈什么过?相安无事便好。”流白再度微微躬身,“说起此事,还未向兄长道谢。详情我方才已听两个丫头说过,您不仅护她们周全,还亲身赶赴淑苑,着实令愚弟动容。”
叔纠轻扯嘴角,“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要谢你就谢她二人忠心护主吧。”
说毕,叔纠远远的扫了一眼宫门口,抬手轻抚流白左臂,“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大家既是兄弟一场,往后若有事可随时去蓼邸寻我。”
匆匆辞别,流白目送他远去。
一旁的喜饼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瞬即失了面孔,冷呵一声,“他才没那么好心,明明将我们二人送至永龄殿面见齐公即可,可他偏偏还要多此一举赶赴淑苑,名义上是搭救少主您,可他一到,岂不是逼得国后尽速对您下手?哪儿是救人的?分明催命去了。”
流白不以为意,看待叔纠的去影也了无牵怨,“在这宫墙之内发芽破土,能活到今日不摧不折,又有几条根是直的?”
远远地出了宫门,叔纠只觉双腿一软,不听使唤竟不得不扶着官道边儿的垂柳,额头憋着许久的汗珠方才溢渗出来。
回想那全身浸透的喜饼和花卷,深夜来到蓼邸求救,虽说被自己瞧出端倪,逼问之下她二人才将流白真身告知。可如今来看,她们是算准了一早就预备告诉自己的。“全都在他算计之中,连我的下一步也先行预判了,真狠呐。”
扶柳之手紧攥成拳,叔纠对流白深感畏惧之余,也不免恼恨自己失察失断,为他人所利用这才如梦初醒。须臾间,他无意见道旁的酒肆凭栏处,有一醉汉正伏于栏上,俯目看着地上的那只翠羽金鸟,一路啄着地上的谷粒,直至跳进了笼内尚不自知,待到想要飞出时,笼口已被锁了。
醉汉拎起鸟笼,递向一旁的小姑娘,“如何?我就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帮你把它抓回来吧?”小姑娘双手捧过鸟笼,欢喜异常。
身旁的父亲自袖中取出两粒金石子儿,递向醉汉,“真是多谢了,这丫头最喜好此物,若是真就这般飞走了,只怕又要哭闹好一阵儿了。”
“区区雕虫小技而已,不值什么,"醉汉推过手去,蹲下身子面向小姑娘笑道,“说来也怪它贪心,若是它不只看眼前的谷子,但凡稍稍抬头看远些,自然就会发现有笼子在等着了。”
见对方执意要谢,醉汉便取下腰际挂着的酒葫芦,“若真是要谢,就烦请替我把这吃饭的劳什子装满吧。”打满了酒葫芦,醉汉晃荡着略显踉跄的步子出了酒肆,行至巷角处,却见叔纠已然等候在此。醉汉冷眼一瞥,“又一只目光短浅、贪心不足的黄雀,麻烦让让道儿,别挡着。”
叔纠自是一脸羞愧,竞屈膝跪在地上拱手赔罪,“夷吾先生,叔纠见事不明,方才听了您的一番开解,更感自惭形秽,还请先生开解鲁钝。”
侧目一见叔纠如此大礼,管夷吾长叹一息,“三公子,昔日在下受你数度登门求教感召,虽至今还不是你的幕宾舍人,也算为你出谋划策了。眼下于你而言最要紧的是忍耐蛰伏,暗暗积蓄、厚积薄发,你都忍到今日了,却轻易去咬对方抛来的一个诱饵钩了嘴,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叔纠也知自己错处,却仍旧心有不甘,“在下没料到流白竞是男子,又一想卢氏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若将此事闹大的话,必然会引起公父记恨。到那时j…“蠢!这就是你不如流白之处!”
管夷吾粗声打断,“你也不想想,为何肉到嘴边不得不吐出来的卢氏,事后却并没有受到任何的责罚与追究。齐公是何等人物?无论是国后亦或是伯诸,有卢氏和国氏两大族作支撑,他们两家的势力近乎占了庙堂一半,这个时候与卢氏撕破脸,齐公只怕自身都难保,人家流白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又怎会如你所愿行废黜之举?”话落,管夷吾两手一摊,“你想得美,等卢氏把流白杀了,自己再将此事挑明,好来个一箭双雕。现在可倒好,没等卢氏栽了跤,你倒先露了尾,往后那卢氏对你还不愈发提防?”
叔纠方明就里,急问,“那眼下该当如何?听闻公父已然责令司天监卜算吉日,要为流白行加冠大典了,到那时在下又要面临一强敌,岂不胜算渺茫?”“也不尽然,"管夷吾上前抬手将其扶起,“不管流白先前再怎么韬晦,如今也算是摆明了立场,凭他与卢氏之间的杀兄害母之仇,接下来局面混沌起来,对你也未尝不是一个机遇。”
叔纠这才稍稍定神,眉目初展,“先生请说,在下该如何?”
管夷吾道,“有一人或许可助公子,便是那宋国夫人的侍从凉赢。宋国夫人之死与伯诸脱不了干系,她是唯一的活口却始终留在临淄不肯远遁,可见其心性极坚。听公子所言,宋国夫人几番遇害都因她而化解,头脑也算灵光。”
提及凉赢,叔纠都未察觉自己失神而笑,“她的确与众不同,性子也硬。”
“若然能够收其心,往后在公子身边自是有利无害。”话落,管夷吾不禁低声一叹。
叔纠问,“先生何故如此?”
管夷吾道,“昔日在乱葬岗,我靠于树荫一直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一眼就看穿了你接近她的用意,可见对你已有戒心,眼力见识绝非凡品。往后公子想要让她归身,只怕是难了。”
叔纠却不灰心,“难不代表不可能,至少光凭都要对付伯诸这个理由,我们便有了天赐的契机。”管夷吾却微微摇头,“别忘了还有个突然从天而降的流白,我总感觉他们二人之间似乎也有牵扯,公子若真要动此念头,还需格外用心才是。切记莫要对她耍心眼,否则容易适得其反,以诚相待方为正道。”
叔纠拱手应是。
再看凉赢,本与宾须无定好暂返茶庄安顿,以备后续之事。
可过了两个时辰,凉赢却始终看着前后宅门未肯动身,只身坐于秋千之上,一面悬空晃荡一面看着手中的书简。
直至高傒更了朝服推门而入,她方撂下书简跳下秋千迎了上去,“如何了?”
“你问事?还是问人?”
高傒卷起衣袖,绕过她直奔草亭,接过宾须无递来的一碗凉茶。
碗口还未抵唇,凉赢便一把扒拉住他的右臂,“他还留在宫中?”
“那是自然,齐公已经和我说了,要在太庙当着满朝文武和士族公老为他行加冠大礼,在那之前先暂居淑苑。”粗略一答,高傒便再度抬手意欲饮茶。
没成想,再度被凉赢双手压下右臂,“淑苑?那不是国后的住处么?岂有脱险后再入虎口之理?”“那是因.…….”
“我懂了,“不等高傒开口解释,凉赢便即恍悟,“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有了前车之鉴,想必国后也不敢轻易乱来。更何况齐公出面让他暂居淑苑,若冠礼前有了任何疏失,头一个要问责的便是国后。所以她非但不会加害,哪怕是违心,她也得好生照料,不容半分差错。”高傒中心眉尖微微上挑,垂目扫了一眼手中的茶碗,“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了,能否让我先喝口茶?”凉赢此时方觉自己方才反应过当,赶忙放开双手,“请自便。”
再饮之前,高傒不禁侧面问凉赢,“齐公有意冠礼之后,将宫外茂邸拨付三公子居住,届时你是否也一并过去?”
“茂邸?“凉赢只觉此宅名颇为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不对,想起来了,是在当初临淄城的舆图上瞧见过。”高傒笑问,“那你可知这茂邸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