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返惊鸿③
缰绳勒直,马蹄缓止。
“到地方了,公子请移步落脚。”
掌内事抬手掀帘,流白微微颔首随即起身,轻搭其手背下了车。
转目一瞧,淑苑的正门已在眼前。
此地已非初至,只是于流白而言,今朝远没有先前那般盛情款款,反倒自石阶之上高阔的正门之内,隐隐透着冰凉的肃杀之气。
“请,国后正恭候您的大驾。”
虽位列身前先行踏阶展臂引路,可掌内事回眸却见流白依旧不挪尊步,只远远凝看着那正门口。“公子?”
“先前倒是没怎么觉着,如今驻足这么一瞧,不觉着淑苑匾额下的正门口很像一物么?”
遭流白这么一说,常年在此理事的掌内事也顺其目光回眸,却不曾发现什么不同,便问,“不知在公子眼中来看,像何物?”
流白戏谑一笑,“像是饥肠辘辘的血盆虎口,人一旦走进去便出不来了。”
掌内事登时心跳骤停,面肌一阵发麻,只干硬扯动嘴角勉强笑问,“公子何出此言?怪令人疹得慌。”流白垂首轻笑,踱步上阶近门而行,“不过戏言罢了,在下乃是来赴宴的,又不是作鱼肉与人佐食的,不必当真。”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说更令掌内事心悸,一时又不好多言,只得紧跟步伐一同踏过门槛,而后率先于前领道,至那溢芳厅前,方见早就迎候在此的卢氏。卢氏一目好客之色迎上前,“可算把公子给盼来了。”流白拱手作礼,恭声致谢,“国后如此厚意,专程设宴为在下践行,实在太过礼重,令人惶恐不已。”简短一番寒暄,卢氏便亲自将他领入厅口,一路陪着笑脸,“事到如今,公子还如此见外?本夫人可是早把你当自家人看待了。”
流白浅笑,“在下何人?岂敢与夫人论亲?”偌大的花厅之内只设两方长案左右遥对,两名婢女各自捧来一只蒲团置于座后,陆续又有婢女依次列队上菜,不消片刻,案上已是满满当当。
卢氏展臂右侧坐席,轻声笑道,“公子请入上座。”流白自是不从,回笑展臂,“在下客居于此,岂敢上座,夫人请。”
对此卢氏也不勉强,便目送流白自行入座左席,方才入座。
“今日虽为公子践行,也算便宴,还请公子莫弃寒酸清冷。”
“夫人亲自设宴作陪,乃是给了在下天大的颜面。”二人一同举樽遥相互敬,卢氏见流白似乎完全没有提防,竞将樽内酒仰头一饮而尽,便趁着一旁婢女躬身为彼此续酒之际,眸光微转笑道,“说来公子此番离卫赴盟,皆是为了求娶敝国公主,如今三公主与你尚未谋面,公子便要离去,不觉可惜么?”
流白微微侧目瞧了一眼身侧的婢女,轻声应道,“待到有幸再访敝国之日,便是迎亲之时,何必急于一朝一夕?”
“公子好耐性,"卢氏语捎轻蔑,咧嘴淡笑,“不过怕是这场婚事只能就此作罢了。”
流白目聚星光,分外闪烁,“哦?夫人之言何意?”卢氏抬手托腮,冷冷瞥向流白,“即便是公子品味与人不同,喜好男色,又如何自我嫁娶、一人分当郎与妾?”话落,卢氏自袖中取了那份绢帛,单手展开亮于流白眼前,“虽说隔着这么远看不清上面的字,不过我想公子必然对此物不陌生,毕竞这是你今晨刚刚用信鸽送至澜苑的。”
言辞之间,卢氏不忘密切关注流白的一举一动。见他虽不发一言,看面色却越崩越紧,卢氏轻声哂笑,“只可惜啊,那两个卫姬为你留下的愚忠贱婢,竟先一步投水喂鱼去了,早已化作血水髓末,终究是没看到你让她们设法离开的这封信。”
流白眸光微转,见不仅是厅外、就连屏风后也脚步声嘈杂,杀气骤然浓烈起来。
就连原本为自己斟酒的侍俾,也不知何时不见了。他淡然入常,端起案上的酒樽,“看来今日宴无好宴,国后是专意杀人来了。”
话落,流白五指一松,手中的酒樽倏然落地,滚落间回声响彻厅内。
很快,这声响便被齐刷刷的重甲脚步声所掩盖,将流白连同席案团团围住。
卢氏单手撑案起身,隔着围成圈儿的灭蒙营铁面甲土冷眼瞟向流白,“当初上了卫姬那个贱人的当,竟然让你伪作女身,在我眼皮子底下活了整整十八年。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若你愿在临死之前替我解惑,我兴许还会留你全尸。”
环视周遭黑压压的甲士,右手纷纷紧握腰际佩剑,只待一声令下便向自己砍来。
流白依旧毫无惧色,直视卢氏双眸,也学着她的强调回道,“说说看,兴许我今日心情好,在踏出这座淑苑大门之前会告诉你也说不定。”
“你还真是从容啊。”
卢氏细目与之对峙,见他死到临头依旧不为所动,心中怒气渐高。
“那是自然,你不正是因为司天台那句星坠谶语,才想方设法害我母子三人么?”
流白抬手将案上的菜肴一臂扫落在地,“我何止不怵你,还会从你宝贝儿子手中将那冠冕抢过来,然后再将你卢氏一族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好大的口气!”
最后八个字,流白刻意拖慢了语速,反倒更加激怒了卢氏,她登时失了身份高声反唇相讥,“别的不说,光是你伪造卫国公子的身份,我就算把你在这里碎尸万段,卫国也不敢拿我如何!就连齐公也不会知道你的身份。”话落,只见她高抬右手,甲士也随之缓缓抽出剑刃,那与剑鞘摩擦而生的刺耳之音,令人毛骨悚然。直到卢氏手落半空,掌内事着急忙慌的跑至厅口,一副十万火急之态。
卢氏自感非同小可,便准他进来说话。
掌内事抬手稍稍凑近卢氏耳边,小声简短禀报。“他怎么来了?”
卢氏听罢面色大惊,下意识看向了厅外,不觉间嘈杂声正在朝着厅口逼近。
横眼扫向流白,她似有恍悟,“难不成,是你事先通知他来的?”
流白不答反笑,“夫人觉着呢?”
此刻,三公子叔纠正于淑苑内,与领兵挡在后苑口的卢隼对峙。
“三公子,末将已再三言明,国后今日身体不适,特地发话无需前来请安,还请回吧,有事明日再说。”“身体不适?”
远远看了一眼内苑,叔纠却不肯就此作罢,“那孩儿更要向国后母亲问安了。”
“站住!"卢隼拔剑出鞘过半,言辞愈发透着坚寒,“三公子,请不要为难末将,否则末将身为卢氏子弟,定然坚决执行国后的命令。”
听不着后苑有什么异响,叔纠冷声一笑,“劝将军还是不要这般强硬为好,本公子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们卢氏着想,将军比我更清楚此刻内苑除了国后母亲之外,还有什么人,若是他果真有什么万一,不知公父能够就此罢休?”
卢隼面有迟色,却依旧嘴硬,“未将听不懂公子在说什么。”
“那好,本公子不妨把话再说白一些,"叔纠近身上前,与卢隼耳语道,“事实上本公子在来之前,已将两名重要的人证送至公父所在的永龄殿,她们就是澜苑内的侍俾。”
澜苑内只有两名侍俾,卢隼瞠目一惊,“不可能,她们明明已.
可当他瞧见叔纠似笑非笑之面,又不禁疑惑起来,毕竞他并没有亲眼目睹喜饼和花卷被食人鲳分食的样子,只有一滩散开的血水罢了。
叔纠顺势加火,“将军果真糊涂,难道还瞧不出中了人家的套?那个人是故意激你们出手,身份也是故意向你们泄露的,若是此刻收手还为时未晚,少时公父赶来,可如何收场?”
卢隼完全愣住了,一时没了主意,可叔纠的提醒却给了他当头棒喝。
“来不及了!”
自流白进后苑已经过了近半个时辰,他很了解卢氏的手段,若然得知卫晁就是伪装女子的流白,必然不会节外生枝,欲先除之而后快,如今埋伏在溢芳厅外的铁面甲士,个个都是他亲自挑选的精干之人,只怕是早就已经.……听着卢集不觉脱口而出之语,叔纠转念急想,至今为止溢芳厅方向平静如常,嘴角已不住搐动,却又暗暗强行压平,复作一脸惊愕之态,“难不成你们已经.….…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他刚想抬步赶去溢芳厅确认,却被恢复神智的卢集横剑拦于身前。
“都这个时候了,将军还执迷不悟?”
“公子请在此稍候。”
卢隼不予理会,侧面对着两旁甲士下达严令,“不许他跨进一步。”
话落,卢隼便转身飞步离开,而甲士则依旧挡在了叔纠的身前。
“你们.…….”
叔纠抬手颤指,一脸无奈拂袖而去,其步伐不减卢隼。可当卢隼一路疾跑至厅口时,眼前的一幕却令他怔楞原地。
自己先前亲自布设好的三十名铁面甲士,此刻竞然一个也瞧不见。
而齐公竟坐于长案正中,流白与卢氏左右相伴,三人觥筹交错、有说有笑,好似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齐公怎会在此?
正当卢集不明就里之际,案上酒壶边搁着的铁面甲土的罩面盔缨,引起了他的在意,细瞧之下,齐公此刻身着的,也是铁面甲士的甲胄。
难不成……齐公早就混于铁面甲士之中了?一时之间卢隼脑乱如麻,又不敢搅扰,只得稍稍退步躲在一边偷听。
齐公挽着流白的手,满眼泪光,“孩子,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流白起身意欲跪拜行礼,却被齐公抬手所止,“方才已然拜过,无需如此多礼。”
一语方落,齐公又端起酒樽面向卢氏相敬,“此番我父子二人能够团圆,也多亏了夫人你善心相助,替本公找回了近在咫尺十八年、却无缘得见的儿子,本公当敬你一樽才是。”
卢氏眉目僵硬,但也不忘举樽笑应,“夫君说得哪里话?别说是您,就连妾身得知叫了十八年的三公主,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四公子,也是始料未及之事。”方才的一幕,对她而言仍旧记忆深刻。
听闻叔纠前来搅局,为防万一她当即下令铁面甲士将流白乱剑刺死。
可偏这时,厅外却又走来一个铁面甲士。
他抬手摘掉了头顶的罩面盔缨,方露齐公真颜,令卢氏吓得魂不附体。
可齐公似乎对于先前的争执并不知晓,反倒立刻认下了流白,卢氏惊魂未定,也不见齐公追究先前之事,只得硬着头皮配合。
两人饮罢,齐公攥着流白的左手始终未曾松开,“这也不怪他,昔口他亲娘卫姬刚怀上他,就屡遭意外变故,本公最疼爱的次子仲晓也遇害而死,这些年为了提防那些只图私利而不择手段的宵小之辈,他能够活到今日也算不易了。”
即便先前被齐公抬手免了,可流白还是起身跪拜于地,“孩儿自囚澜苑多年,从未于公父膝下尽过孝道,今日借着国后母亲践行之机,方才有机会于公父相认,实在愧为人子。”
“快起来,“齐公亲自将其搀扶立身,“这孩子也真是的,你母亲得知你身世之后,今晨已然派人通知为父前来相认,若不是有她的话,你是否真要舍我们远去,离开临淄了?″
一旁的卢氏只得强壮欢颜陪着笑脸,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流白浅浅一笑,“娘亲临终之前,曾再三嘱咐要远离临淄,以免为奸人所加害,孩儿不敢有违她的遗志。”“她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啊。”
齐公有意无意侧眉扫了一眼右侧静如石坐的卢氏,遂笑道,“不过你尽可放心,有为父在,还有你国后母亲替你支应着,为父当责成司天台尽快卜算吉日,而后领你入太庙,为你补上加冠之礼、正还身份。”
“夫君,.……
察卢氏眼中闪过一丝异光,齐公忽作恍悟之状,根本不听她把话说完,轻抚流白手背,“对了,在那之前你不妨就留在这淑苑吧,反正这园子也大,拨出间房来再遣几名婢女侍奉。若有什么需要的话,只管和你母亲说就是了。”一直自说自话的齐公,见流白暗暗看向卢氏,这才扭头面向她笑问,“当是无有不便之处吧?”此刻齐公脸上的笑容全然不见了,神色木然,完全瞧不出任何的表情。
四目相对之下,卢氏只觉胸口一阵闷堵,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干硬扯动嘴角,“一切全凭夫君做主,妾身无有不从。”
“这话就过了,"齐公抬手轻拍卢氏左臂,方笑道,“你是齐国的国后,这孩子也称你一声母亲,今后的日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