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返惊鸿⑤
立于澜苑凭栏,四周竹帘卷顶,暖阳浸撒。俯瞰昔日之景依旧,流白却总有缺失之感。“此处日头这么足,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呢。”喜饼抱起案上那口古琴,小心翼翼地套上了布袋,玉手拢眉遮目,以避刺眼光照,指缝间流白背影屹于朝阳之下,分要耀眼。
花卷收过书简装箱,途径她身侧时抬手轻敲其顶,“满阁待收之物,都不如你话多。”
喜饼捂头嘟唇抱怨起来,“就知道打我,那凉赢如今不在,你缺了个练手的是吧?”
话已出口,便迎来花卷暗眼一瞪,急拽喜饼袖口低声道,“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在少主身前说这些?”喜饼忙抿唇眨目,不再言语,在花卷的帮衬之下将古琴套好收囗。
“其实也不用这么急。”
只见流白方转过身来背倚凭栏,双手侧撑栏面,笑若暖阳,“司天监卜算的吉时在三日之后,况且这些物件儿到时还要搬至荨邸去,总是搬来搬去的也很是繁琐。”“那可不成,"花卷一脸不愿,“这几日在淑苑那鬼地方住着,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生,我可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将这些东西尽早送到荨邸去,我和花卷好提前去替您料理准备,也算打发打发时间。”
流白也不拘束她们,垂首浅笑,“就由着你们吧。”提到要迁居荨邸,花卷还是一脸不解,“齐公不是说冠礼后,让少主您搬至茂邸去么?如何您推辞不受,非要去挑了城中偏远的荨邸呢?”
“傻丫头,你也太小看我们这位国君了,"流白复笑道,“我方才正名立身,人家总要试探试探我的心智,那茂邸可是公父即位之前所居之处,我若坦然受之岂非此地无银?光是这样就已经掀起不小波澜了,现下我的步子还不想迈那么大,抢了人家的风头。”
三日转瞬即过。
伏于茶庄前柜的凉赢,帮着替宾须无整理账目,侧目一见门外日出东方,便自顾叹道,“今日一过,他总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又算错了你。”
“哪儿?”
身后突被宾须无来了这么一句,凉赢吓得一激灵,俯身赶忙快目扫过账目,却不见一丝错漏。
宾须无将账册卷好,轻笑道,“逗你的,看来你真是长进了不少,即便是分心还能无一错漏,真是了不得。”凉赢冷冷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夸我呢?”宾须无凑身笑问,“今日便是那三公子冠礼大典之日,算来还有两个时辰,待会儿高子的车驾会经过我们门前,要不你也一同去?”
“我?“凉赢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我是何等身份,能够前往太庙的不是朝中大员,便是公室贵胄,如何能去得?”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宾须无猫下腰拉开柜门,自内捧出一叠衣物,“那位大人物发了话,你换上这个便可前往,虽说仍是进不得太庙,但在外远观应当不成问题,稍后便会有人来带你一起过去。”
凉赢眉目一转,“你说高子?”
不待宾须无应答,槛外车马声渐近且止,扭头向外略眺一眼,宾须无伸手指了指门外,“喏,说来便来了,你赶紧去屋中更了衣,别让人家久等。”
听宾须无说起这个“人家”的口吻,凉赢便觉此人不是高傒。
见她伫楞在那里不动弹,宾须无眉尖一挑,伸手想要将前柜案上的衣物抱起,“你既不愿去,那我这便出门帮你回了,也省得人家等。”
“……”
凉赢方回过神来,便见自己已然伸手将衣物按下。宾须无推着她便往后院走,“那就赶紧着吧,我的好姐姐,你当谁都那么有空闲的?”
再度换上男子行装,凉赢心怀忐忑之余方觉怪异,明明不是普通侍从的衣裳,却又好似在哪儿见过。直到他出了门登自后院口扶辕登车,挑帘一瞧,便见车内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大司理姒叔牙。“大人?您怎会.……”
“你有如此反应倒也合乎情理。”
姒叔牙伸手向对面的座位,“有话上车再说,放心,这次可不是押你去刑狱的。”
打从初见姒叔牙开始,凉赢便丝毫感觉不到他对自己有恶意,那彬彬有礼的君子之态,可与那些假装正经之辈有着天地之别。
马夫驾车缓行,姒叔牙见凉赢垂首之际眼神多少有些闪躲,便笑说,“大可不必如此拘泥,你的事高子早就与我说了,否则在刑狱关押了两日一夜,你还能丝毫无损的走出去?”
凉赢也一直在想,明明自己被关押的刑狱,几乎每隔不到一个时辰就会有犯人别提审,随后便是震人心肺的呼嚎。可唯独自己自被姒叔牙提审过一次,就再未被人搭理过,每日的饭菜也远比囚犯的待遇要好。
原来,这都是高傒预先为自己打好了招呼。观凉赢面色,姒叔牙抄手轻语,“看来你已然明白过来了,高子看人的眼光是绝不会错的,你果有非凡之处。”话落,他抬手稍稍挑帘看向窗外,“今日是公子流白恢复身份加行冠礼的大日子,你与他颇有渊源,自当不愿就此错过。若是随高子同往,以他的身份未免太过扎眼了,谁也不会想到我会带你去,如此方能掩人耳目。”凉赢微微颔首,“如此设想的确是再周到不过的了。”瞬即凉赢意识到一点,吃惊的看向姒叔牙,“莫非,大人您也早就知道了公子流白的身份?”
姒叔牙轻笑不语。
凉赢却依然得到了答案,“看着阵势,连您也站在他这一边了,如此以来,他可得一强腕臂膀,成大事也就更有了一分把握。”
“或许这样说才对,“姒叔牙缓缓抬手先行指向了凉赢,又反手指向了自己,“应当是我们都选择站在了他这一边。”
“我?“凉赢涩然一笑,“小女子的确有事需求得他相助,可充其量不过是同道而行一段罢了,他是做大事的人,眼界自然比我这等只寻报私仇的要开阔,有没有我在身边,都没什么区别。”
“此见在下不敢苟同,“姒叔牙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有一位至交好友,他虽出自望族,却因自小做事特立独行而备受族人排挤,甚至在其父病故后遭族叔侵吞族产,生活拮据困苦,还被编入军中远赴苦寒之地,意在让他死于沙场。幸得他逃过一劫,却蒙上逃卒的恶名。我几番接济甚至举荐他入仕,却都不顺。”
听姒叔牙谈及这位好友,凉赢总觉似曾相识,依稀自己像是见过这类人。
她问,“既如此,大人的这位朋友却是不堪,又何须与他往来?”
“非也,"姒叔牙笑答,“说起才干,比起他而言在下可是望尘莫及,在下不过守成之辈,稳定朝政、养息民生自不在话下,可若比得辅明君开疆拓土、称霸诸侯成就大业,则非他入仕不可。”
凉赢一时之间听愣了,“究竞何等人物?竞能让先生对他如此赞誉。”
正问到要紧处,车前马夫勒了缰绳,隔帘传声,“大人,宫门口到了。”
“我们下车吧,逢人时头稍低些,若问起就说是我的副理。”
姒叔牙遂不再言,率先下车理襟正冠后,方领着凉赢踏入宫门,往太庙而去。
愈往前走,即便是一直垂首不敢抬眉正瞧,可眼巴前一双双腿脚却是越来越杂、越来越密,人声更是越来越沸。声声入耳的,皆是对今日要加冠的四公子的议论。同时,还有和姒叔牙之间彼此的问候。
忽的,一双脚就这么正面拦于眼前,凉赢本想避开绕行,对方却也随着自己左右横向移步。
莫不是被认出来了?
凉赢心跳正紧,一旁的姒叔牙侧身靠了过来,便冲来人拱手,“下官见过三公子。”
原是叔纠,怪道他偏和自己过不去,如果此时揭发的话,岂不是平白连累了姒叔牙?
凉赢暗生悔意,心想不该一时冲动跟来的。“大司理今日可是作为本族族领而来,您执掌鲍地封域,无需以官阶相称,算起爵禄来,还比在下高上五十邑,该是在下向您见礼才是。”
叔纠拱手回礼,却只言片语不提凉赢,似乎对她完全不在意。
两人一番寒暄后,姒叔牙便领着凉赢自叔纠身旁离开。只待一声重鼓起,左右两排号手齐通长鸣,众人各自两面立定,凉赢自然跟在姒叔牙的身后,远远的看着齐公华服旒冠,打头沿着红毯而行,后面左中右分别为国归父(国懿仲长子)、卢氏以及高傒三人,而夹于前后之间而行者,正是束发未冠、身着一身黑爵弁服的流白。“齐国第十三任国君季子流白,今入太庙昭告列祖,行冠礼典,各公室元老、宗族,赞者同拜!”司天监手持诏书高声宣读,众臣一一面向宗庙而跪,异口山呼。
“我等恭贺四公子冠礼!”
随姒叔牙一同下跪俯首之际,凉赢注意到叔纠明显动作迟缓僵硬,双唇近乎未动。
齐公双手持香立于铜鼎前祭拜,又宣读焚烧了祭文。而后,卢氏、高傒以及国归父一同行至鼎前焚香祭拜。初礼一过,执礼监高呼,“冠者入庙!”
凉赢稍稍抬头,只见流白面色慎重,却透着无形的庄严与肃穆。
唯见齐公展臂执其手,绕过庙前三足鼎,直入太庙内,紧跟三者尾随。
远远看去,两名持礼监已然在太庙内等候,他们手捧的玉碟之上,分别放着布、皮、玉三冠,另一人的玉碟之上则盛有爵弁与佩剑。
高傒、卢氏与国归父身为庙前三足鼎,照例亲自陆续为其戴过布、皮、玉三冠。
最后由齐公亲自将爵弁戴于流白头顶,执礼监于门前高呼仪程。
“为君为父,授剑尽勉!自砺自惕,成德文武!”齐公双手捧过长剑转递流白眼前,流白高举双臂接过。“孩儿叩谢公父。”
司天监高声公知,“冠礼成!”
待到流白叩拜过自齐太公吕望而下的历代国君灵位,起立反身,踏足过槛走出太庙,接受众臣道贺。也正是因此,他注意到了猫在姒叔牙身后的凉赢。起初他还以为自己远看认错了人,直至凉赢的视线与自己重合一线。
只是眼下他万众瞩目,不宜与之有太过显眼的接触,便即正目向前。
礼毕,齐公便领着流白亲自见过各族耆老,还有吕氏公族的主要支脉分领,后又于宫内章云台设宴以贺。姒叔牙为防眼目交错会对凉赢不利,在与高傒眼神交汇后,便于宴前自袖中取出族领令箭,暗递其手中,“冠礼已完,多留只怕会节外生枝,何况国后也在场。眼下所有人目聚于公子流白的身上,你速持此令出宫门,马夫会把你安全送回茶庄,其余之事容后再说。”
凉赢自知其中关系利害,伸手接过令箭低声应道,“多谢大人,临淄宫的地形小女子早已烂熟于胸,不会有差池的。”
而后,凉赢便趁着众人云集向流白道贺之际,悄悄转身离去。
闭目速忆,凉赢很快便从脑中那张图内找着了距宫门最近之途,未免生乱,她抬腿便走。
每一条廊道、每一处宫宇都与图上所画的一模一样。顺利非常。
而手持令箭的她也以姒叔牙副理的身份,无害通过了几处盘查。
张目望去,宫门已近在眼前不足百步了。
凉赢心中一阵暗喜,却不曾想一只手却自身后按住了她的左肩。
“扮男子还未足兴?”
顷刻之间,魂魄近乎抛却这肉身而飞,只待凉赢强行定神,缓缓扭头而望,却见身后之人样貌。“三公子?”
叔纠落手而笑,“今日是流白的加冠大礼,你怎会出现在此?”
凉赢稍退一步,低声应道,“不过是来长长见识罢了,只是小女子身份低微,只能行此下策。”此刻若是叔纠大喊一声,周遭巡哨的甲士便会立刻前来拿了自己。
不过凉赢并未慌乱,毕竟若是叔纠真有此念的话,他早就这么做了。
“看来这段时间你也没闲着,竞混迹到大司理的身侧去了。”
“三公子见笑。”
叔纠沉吟片刻,而道,“既然你还选择留在临淄城内,甚至不惧伯诸与文昭,想必前事尚未抛却,心中仍有执念,对否?”
凉赢反问,“公子何意?”
“你明白得很,"叔纠道,“只是你当明白,有些事光靠你一人是做不了的,需得寻求适当助力方能成事。”凉赢眸光微烨,复问,“譬如说?”
眼见周遭未有旁人,叔纠索性直言,“你心中所恨所图者为谁我很清楚,你扪心自问,无论哪一个以目下的你能够对付?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凉赢嘴角轻咧,无声一笑,“听三公子的口吻,似乎把小女子琢磨得分外透彻了,既是单刀直入挑明来意,不妨把话说完为好。”
此等表情映入叔纠眼中,两人近在咫尺,距离似乎却比前番更加疏远。
他心中自是五味繁杂,“听你的口吻似乎还算和气,和总有拒我于千里之外之感。无妨,眼下你与葵邸已无瓜葛、沦为无根浮萍,与其继续只身游离于临淄城内,不如到我身边吧,你想做的事,我会尽力帮你达成。”“哪怕杀死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姐?”
凉赢突出直言,令叔纠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不过戏言罢了,还请不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