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唱离歌⑥
生生被拖出了葵邸正门,当着官道上来往行人的眼皮底,凉赢被两名壮汉似摔麻袋一样粗鲁地丢下了石阶,并将包袱也一并随手丢到她身旁,不知滚落了几圈,直至某人的脚尖方止。“夫人说了!以后你再敢踏进葵邸一步,就打断你的腿,快滚吧!”
两扇木门重重合上,将她彻底隔绝于外。
凉赢瘫坐在地有如丢魂散魄,任由路人对自己指指点点。“这位小哥,你的东西。”
沧桑之声不失温雅,顺耳仰头一看,只见一墨衫老者已立于自己身侧,半蹲身子轻轻拍去了包袱上的尘土,双手递至自己眼前,“要在高墙大院的士族人家生根并非易事,这临淄城内似你这般境遇者不知多少,凡事看开些吧。”
话落,长者将其搀扶起身。
凉赢接过包裹不忘欠身致谢,“多谢老伯。”路边围观之人渐散,凉赢也欲转身而去,长者抬手追问,“足下意欲何往?”
“何往?“凉赢低声自问,进而嘴角微咧露出一抹苦笑,“我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长者笑道,“老朽不才,于城南东激巷口开了一间茶庄,眼下正缺人手,足下看起来聪慧精干,若蒙不弃可暂投鄙店以安身,待到寻觅良处再行离开不迟。”
五内俱焚并未让凉赢乱了心智,她重新打量眼前长者,须发皆白身形略显佝偻,使得本就不高的个子愈发低矮,皱纹横额双目却异常清澈,如一泓清泉毫无半分浑浊。一时之间瞧不出他内藏奸恶,凉赢拱手请问,“还未请教老伯如何称呼?”
老者捻须一笑,“老朽姓宾,唤我宾翁即可。”凉赢眉挂疑色,“在下可是被葵邸赶出来的,老伯您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接纳,是否太过草率了?”
宾翁笑同隆冬一抹暖阳,安详而又从容,背手于腰自行往前而行,“足下不必忧虑,这葵邸昨日还被逐出了一名婢女,也为老朽所收留,若是不信一瞧便知。”
“昨日?婢女?”
眼见宾翁愈行愈远,腿脚远比他的年龄要利索,凉赢觉着事有蹊跷,便谨慎跟后。
行至茶庄,便见前柜后站着一秀目少年,正垂首挥笔在摊开的简牍上写着什么。
凉赢微目一瞥,便见案头还有一卷《汤刑》,只是被堆积垒列的账册给压住了,不那么显眼罢了。
抬头一见宾翁归来,便搁笔笑道,“爷爷,您回来了。”又见身后跟着怀抱包袱的凉赢,少年只颔首投来一抹礼笑。“此乃老朽孙儿。”
简单向凉赢介绍之余,宾翁扫了一眼案上的简牍,轻问,“须无,这个月的账理得如何?”
宾须无道,“刚巧孙儿已经全部算好誉录,总共有两批货有误差,一是吴国来的那批多算了三十株,二是薛国来的那批少了一箱。”
宾翁笑道,“多退少补,你去办吧,还有一事。”回首看向凉赢,他又补了一句,“在后院收拾一间房出来,往后这位少年也要在此帮忙做事了,你多照应着她一些。”宾须无拱手应道,“孙儿明白。”
依凉赢看来,案上并未筹策,可整整一个月的账目,眼前这位名唤宾须无的少年竟能够仅凭目测心算,就丝毫不差的如数家珍,还能找出错漏,着实令人称奇。
更重要的是他见自己第一眼时,目中竟无丝毫陌生之感,就好似两人先前见过。
可凉赢对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宾须无给她带来的惊讶,也不过匆匆心头一掠。刚踏过门槛,她便近身宾翁身侧,低声问道,“老伯,您方才说那名和在下一样被逐出的婢女,她在何处?”宾翁笑应,“她今晨受老朽所派提货去了,傍晚当归,那时足下便可与她相见,有什么话也就可以说开了。”宾翁言辞之间似有意向自己透露些什么,却又不把话直接讲明。
眼下人地皆生,一众情形纷乱且晦暗不明,凉赢不欲操之过急,便只得奈住性子,“多谢老伯。”
傍晚已过,夜幕罩城,凉赢却始终不见宾翁口中的那名婢女归来。
孤坐卧房塌边的她看似面如静水,实则内心狂狼翻涌难以遏制。
耳听窗外隐隐有人屋门响动,她方轻轻抬手将窗推出一条缝隙,近目隔缝向外窥视。
宾翁手持提灯推开前堂屋门引路,后面跟着一粉裙女子,宾须无紧随其后。
提灯火光幽暗,看不清那女子的样貌,身形倒是有些眼熟。据宾翁先言所示,那名婢女是在自己被押送刑狱受审后被逐的,若然是舒雯的侍俾,那自己应当认识才对。以此为前提,凉赢再一细端,心中已有与之吻合者。不及细猜,宾翁已然行过天井空庭直奔自己卧房而来。凉赢赶忙将窗缝合上,回坐塌边作丝毫不察之状。门外轻扣三声,宾翁便隔门请问,“敢问足下是否安歇?”凉赢面门轻应,“在下尚未就寝,老伯有事请进门说话。”宾须无上前抬起双臂轻轻推门而入,又侧脸看向门外,那女子便先行入内,宾翁尾随。
刚过门槛,宾翁便将手中提灯交由宾须无,正对凉赢,“这位便是曾经与足下同在葵邸服侍的婢女曳枝,有话请问,我祖孙二人便不搅扰了。”
话落,宾翁便领着宾须无退步屋外。
屋门缓闭,凉赢也早认准了曳枝,便起身上前单刀直问,“我细致观察过,你也是内院的婢女之一,受香萍辖制,平日循规蹈矩,虽无过人表现却也无丝毫过失,如此稳妥为何会被逐出葵邸?”
曳枝立于原地未动一步,面色淡然,不答反问,“你不是已有答案了么?为何多此一问?”
“现下是我问你,我如何会有?”
话一出口,凉赢方觉自己将才一番质问之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你是说.……”
“仔细想来,其实凭你的聪慧,不难想出,”依旧目视前方的曳枝,方才微挪视线转向凉赢,“外院本就仆从不多,且不得踏足内院,而最有机会接触到宋国公主贴身之物,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塞入你枕下,只有一个人最容易办得到。”
心头一阵狂澜退潮,只留下浅滩上那个名字。凉赢仍旧不敢相信,“这和你被赶出有何关联?”曳枝答,“就在你被押走的那一晚,她趁着宋国公主昏睡之际,自己一人悄悄出了外院,整整半个时辰才归来,恰好在内院口遇到了口渴起来打水喝的我。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一早,她便以我煎糊了药为名,利用自己料理内院之权将我驱逐。”想也知道,舒雯那时还很虚弱,她却深夜擅自离开定然是掩人耳目,有不能言明的理由。
“等等,"凉赢忽忆起,立问,“我若记得没错,煎药向来是翠娟操持的,怎会由你去做?”
曳枝笑应,“本该如此,可孙老医官的那帖药煎好后,偏偏在送往内院寝室半途,与前来探病的那卫国公子撞了个满怀,药洒了不说,就连翠娟的手也被烫伤了,这才由我代劳。”“你说.…..…"险些将流白名字脱口而出,却又及时收嘴改口,“公子晁?”
“世上岂有如此凑巧之事?“曳枝复笑,“这其中的玄机,只怕姑娘已然料到了。”
凉赢目露寒光,立问,“那翠娟如今安在?”曳枝轻声回说,“先前你失踪之后,葵邸大肆汰换婢女仆从,她少数先前一直服侍长公子伯诸的婢女之一,经二公主文昭提议将她赐予宋国公主身边随侍。她烫伤无法做事便告假休养,现已不在葵邸。”
凉赢双肩微颤,四肢异常僵硬,仅有的两个字,似从紧咬的齿缝间好容易挤出来的,“人呢?”
曳枝垂目掠过横列其手背上的青筋,“目下你我皆同,与葵邸、宋国公主毫无瓜葛,况且我也不知她身在何处,你再问亦是徒劳。”
终于挪步稍退,曳枝对凉赢欠身施礼,“所能言者尽皆吐露,愿助解惑,告辞了。”
直至曳枝推门离去,凉赢仍旧满眼恍惚,她只觉自己快要站不住脚了,右手凌空胡乱摸索着,竟将案上的盛水铜瓿碰翻,倾洒之水沿着案面流淌,打湿了她的鞋面。夜深,凉赢始终想不通,不断于内心自问。为何?为何会是你呢?
思及此,忽闻窗外有敲打之声,她登时分辨出是有人在洗衣物。
微微敞门细看,果然见宾须无蹲坐在井边木盆前,背对着自己挥动手中的棒槌敲,敲打着洗衣板上的长衫。不知因何,凉赢总觉这个背影有些似曾相识。她拿起了案上的漆碗,不动声色将门轻轻拉开,完全没有任何响动之下,将手中的碗使劲朝着宾须无砸了过去。谁知宾须无右手一转棒槌,看都不看反手一抡,竟将漆碗凌空打落。
其伸手之快闪敏锐,令凉赢大开眼界。
也因此,她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原是眸光寒彻,回身一瞧见是凉赢立于门前,宾须无旋即变脸,起身轻甩手上水渍,“夜深了,足下还未歇息?”宾须无只是礼敬照面,并未提及方才掷碗之事。凉赢却迈步上前,从花盆中捡起了那已被打破的漆碗,方直视宾须无,“兄台身手令人大开眼界,请恕在下眼拙,一直都未发现,原来那一晚将在下打晕带走,以免遭受毒手的救命恩人,就在眼前。”
宾须无澈目微敛,“救命恩人?此话从何谈起?”凉赢近步其身前,“虽是匆匆一瞥,不过昔日我被打晕时所见者,与你方才挥动棒槌的身形如出一辙,加之宾翁又那般凑巧在被逐时现身葵邸门外,甚至安排曳枝来让我问话,只怕这幕后一直某位大人物才暗部乾坤吧?”
宾须无自感装傻无用,黯然自嘲而笑,“果然眼界过人。”凉赢也不兜圈子,直问,“正好,我还有一些话想当面向其讨教,不知宾兄可否代为通传,就说小女子凉赢,祈求拜见高子尊颜。”
翌日,宾须无驾车带凉赢离了茶庄。
下车落脚,凉赢环视四周方见车轴止于僻巷,一方窄门映目眼前,门上挂着一柄铜锁。
“到了。”
宾须无招呼一声,便上前自袖中取出钥匙下锁,推门半扇立于槛前不动。
凉赢胸中暗舒一口长气,迈步跨过门槛。
身后门“吱呀”一声闭合,凉赢也终见门内景象。脚前尽是一块一块紧紧挨着的田地,每一块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庄稼,有金黄的麦穗、绿油油的芹菜,甚至还有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