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克制
偌大的寝殿之中,金碧辉煌的龙柱后有两层黄幔落下,两侧宫婢垂首默声,仿佛是被定在原地,仔细瞧去,竟是连喘息声也压抑的微不可察。
黄幔之后缓缓显露出一个身影,两侧宫人上前将黄幔拉开。
帝王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白发缭乱,软弱无力的半坐起身,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江不眠身上,重重咳嗽两声道:“你们来了?”
那副重病垂危的模样,仿佛只要一阵便能将其吹垮。看来江不眠所言不假,起码人皇当真被妖邪折磨的苦不堪言,甚至时日无多。
察觉到温离打量的视线,江不眠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随后同皇帝依次介绍几人的身份。
“父皇,儿臣以为,不如让他们将整个皇宫扫查一番,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江不眠躬身道。人皇喘了口粗气,“咳.便依你说的去做吧。”扶楹眸光微闪,与祝余交换了个眼神后,上前半步拱手:“草民略懂些医术,不如让草民替您探一探脉?”人皇正欲说些什么,便有个小太监走近殿内,行礼过后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送药来了。”皇后娘娘?
温离回头看去,隔着一扇纱屏,可见其后一婀娜身姿。江不眠道:“父皇每日都要用药,母后会准时送来,诸位来的巧,恰好逢父皇用药之时,诸位师兄师姐,可先探查妖邪的位置吗?”
人皇又是咳嗽,气若游丝,“太子说的甚是,朕身子乏了,药不得迟,便以薄礼相待,望诸位不要责怪。”扶楹察觉奇怪,但温离见皇帝有意避开她替他把脉,便只好作罢。
且皇帝驱赶人的意思已经如此明显,若再恬不知耻的待在此处,也不是法子,纵而几人垂首告离。经过殿外之时,恰逢皇后端着药碗走近。
是一位极其端庄雍容的女子,穿着华丽富贵,面上承着得体的笑意,遇人时微微颔首已做招呼。愿想着原书中与皇后脱不开干系,温离便忍不住多看两眼,却莫名有些出神,视线下意识跟着她走。眼前忽而覆上一只手,微凉的触感叫她打了个激灵,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纤细,指甲修整的整齐圆润,就像他的主人一样一丝不苟。
“别看她。"容阙突然贴近她的身后,将她半搂在怀中。扶楹与祝余走的极快,空荡荡的偏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江不眠并未跟着出来。
或许是容阙的手温度低,方才那股受惑的异样顿时消失,她牵着容阙的手指将手移开,眨了眨发酸的眼睛,愣愣的出声,“我方才这是怎么了呀?”
容阙握住她需要揉眼睛的手,视线从她跌丽的小脸下移,落在微红的唇上,低声道,“你可还记得那时中秋,在镇上看花灯时,遇见可以操纵灵宠的修士?”偏殿不曾点灯,寂静无人打搅。
不知是不是温离过于敏感,她总是觉得容阙说话时,总是有意无意的朝她身后倾靠,无意间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
但见他一脸正色,并无二心,温离有些脸红自己胡思乱想。
“温离?”
他似有意无意,温热的气息将二人裹挟在其中。温离小脸一红,无比庆幸这殿中不点灯,借寥寥月光,他定然看不清她脸上颜色。
“记、记得,怎么了吗?”
突然间,灵光乍现,一个不确定的想法从她心底滋生。容阙见她神色突然变得清明,自然知道她已经猜到,缓缓道:“她身上的术法与当初那人迷惑人的术法一模一样。”
温离想起扶楹与祝余闷头向前离开的身影,捋顺了原因:“扶楹师姐和祝师兄,都中了她的邪术?”容阙轻哂:“还说他们呢,你也要跟着走了。”方才的接触还历历在目,温离难得没有呛回去,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尖,扯开道,“她为什么要迷惑我们?”容阙道:“因为她身上有很重的妖气,是怕我们心生怀疑。”
“所以她该不会一一”
“小白,你们在做什么?”
好巧不巧,江不眠从里头走出,借着月色认清二人身份。
只是容阙将温离遮挡的严丝合缝,从他看去,二人是紧紧的搂抱在一起。
意识到什么,他轻咳了声,仓皇不定,“.歉,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
温离”
温离瞥了容阙一眼,他倒是十分淡然,站直身子后朝江不眠抬了抬下巴,“嗯。”
嗯?
嗯什么嗯?
温离摸着额头莫须有的汗,假笑着扯住容阙腰间的小小金鱼吊坠,咬着牙道,“走吧,容师兄。”“走吧。“容阙心情不错,便顺着她的意思离开。江不眠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尴尬的神色褪下,转变自如热络的跟在温离身侧交谈,只口不提皇后与皇帝的事。殿外扶楹与祝余已经等候多时,控制散开,双目正在慢慢聚焦。
“他们这是怎么了?"江不眠见二人宛若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不动,疑惑出声。
温离随口扯了个理由:“应该是进识海去了吧。”江不眠懵懵懂懂的点头,“原来如此。”
“我们先去转一圈看看吧。"容阙侧目同温离道。温离只好点头,“江师兄,麻烦照看一下师姐和师兄,我们先去看看了。”
“好,你们小心。“江不眠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递给二人,“这是我的玉牌,若是你们被人拦下,只要将玉牌拿出来,便没有人再敢为难你们。”
温离接过玉牌,微凉的玉脂细腻嫩滑,莫名让她想起容阙的手。
“多谢。"温离摇摇头,将胡思乱想都抛之脑后。因为妖邪所祸害的对象大多为皇室子女、后妃,继而他们打算先去到后宫转一圈,看看是否有异样。合欢花铺满地,随着风倾泻而下,落在肩头上显示披着一件花衣。
容阙两手空空,却淡然自若自信无比的往前走,倒是叫跟在身后的温离有些不自信。
她捡下他肩头堆的合欢花,看这条越走越深的路,怯怯问道,“你知道妖物在哪儿了?”
容阙回眸看她,眸子如墨团团,微微摇头。温离停下脚步,“那你就这样闷着脑袋往前走?”“先去秋词宫。“他道,示意温离朝前看去,“先去解一解你的梦境。”
不知不觉便到了秋词宫。
短短一日,秋词宫的野草生的更旺了些。
温离惊得合不拢嘴,高声道,“你怎么知道秋词宫往这里走的,该不会那日来的一次你就记住了吧?”容阙不置可否。
温离:“厉害!”
虽然她的夸赞有一点点作假,但容阙不出所料,依然很欢心。
他眼底闪过一抹促狭,小声唬她,“你怕不怕里面有鬼?″
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温离自不肯认怂,扬起脑袋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幽幽道:“你害怕我都不会害怕,再怎么说…我也在梦里见过她,甚至差点被她追出二里地,就算是再害怕,现在也觉得习惯了,当然不怕。”容阙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他便掩住情绪,诱哄般出声,“那我害怕,阿离能不能牵着我??”
他的手就这样微微张开,放在她眼前,像是无声的勾弓引。
温离面无表情的保护自己的手,从他身侧走去,幽幽道:“你会害怕,猪都会上树了。”
“你拿猪和我比?"容阙挑了挑眉,攒紧了手,“真有你的呢。”
说是不怕,温离心里也没底,毕竟那一阵铃铛声如同魔咒索绕在耳侧,久久散不去,如若现在听见,估摸着都能吓得她不敢走动。
秋词宫大门紧锁,还保留着前日孟时清与扶楹进去的样子,只不过经过一日风吹,莫名又变的苍败了些。推门而入,迎面是一阵腐朽味道席卷,突然而来的动静惊的歇在院中的鸟雀齐飞,振翅声与鸣叫声激烈响起,挂落树权上本就不多的落叶。
温离捂着口鼻,挡住四起的灰尘吸入腹中,转眼便瞧见一座死水池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东西?”
闪烁不定的石碑半淹于水中。
容阙用剑挑入水中,取出那块石碑。
石碑被掩埋时间已久,石碑底下爬满墨绿色的的石苔,上边的字迹潦草不轻,满是岁月痕迹。“这平喜公主逝世应当不足五年吧。“温离道出心底疑惑。
江不眠年纪也不大,顶多也不过弱冠,照理来说,他的妹妹与他差不开多大的年纪,可为何这秋词宫却落得如此下场,荒败的犹如过了十年。
容阙颔首,“五年。”
五年?
那看来是挺久的。再加之流言四起,估摸着这地方没有人敢来收拾。
“石碑上有字。”
容阙淡声道,缓缓将手覆在石碑上。
字迹已不清晰,单凭肉眼辨不出写的是什么,但经久不衰的是其中的脉络纹路。
容阙:“勉强能辨出二字,乃"裴氏。”
“裴氏?“温离惊了声,“公主的宫苑中,为何会立着块石碑,上边刻写着裴氏?”
容阙迎着盈盈月色望她:“你还记得裴府吗?”“你的意思是,这个裴氏和裴府的裴是同一家人?“温离摩挲着下巴,“若是如此,公主暴毙而亡的缘由与裴氏脱不开干系。”
“暴毙而亡?”
容阙极轻的笑了声,“江不眠不是说她是自缢身亡的吗?”
温离:!
看着她傻愣愣的模样,容阙下意识就想捏捏她的脸,思及手上还残留着方才石碑上的苔藓,便默默退了这个想法。
“笨,还以为你平日都是很认真的听人说话,没想到也只是人在魂不在。"他笑了笑,忽然凑近了她。呼吸相交,他凤眸微眯,眼尾上挑好似扔出一把小勾子,将人的魂勾去,清澈的瞳仁里印着明明弯月。近在咫尺的距离,皆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这比月色还要美的影子。
温离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小像,双颊微晕红潮一线,娇憨可人,宛若新月生晕,花树堆雪。
“怎、怎么了?"她压抑着喘息声,微弱的气息从唇间溢出,烟视媚行的吞了吞口水,只觉唇间干燥,像是许久不曾饮水,即将干涸致死,她下意识伸出一抹红色,轻轻润去樱唇上干涩。
视线相缠,光华流转,甜腻的气氛顿时扩散开来,方才诡谲威胁恍若不存在,就连遥远上空鸦雀诡异的啼叫都显得不再恐怖,异常和谐。
容阙轻笑声,连带着他眼里倒映的她也开始左右摇晃,“你发上还有合欢花。”
温离忙的用手拍落发上的合欢花,粉色的合欢花虚虚落在她手心,像是她不久前跌宕不停的心绪。很是纠结,又很是期待。
“别动。“容阙覆身而来,抬手摁住了她胡乱作为的手。淡淡的紫檀香袭来,将她与外界完全隔断,仿佛坠入他的怀中。
温离紧紧闭着眼,生怕自己的情绪会从眼底溢出。半响,他抽离开,檀香也随之便淡。
温离看着他手心的合欢花莫名有些不知所措,而他则是抬眸看她,错落在她脸颊侧还残留的绯红,不受控制的抬手抚上。
“你好像很失望?”
微凉的手上下浮动,惊得温离长睫轻颤,发出的声音带着她从未预料的暗哑,“才没有。”
宛若娇嗔软语,仿佛是在撒娇。
容阙几近迷恋似的将手又贴近了些,好不容易才退开的距离和克制出的理智,在此刻崩塌的一丝不剩。温离又何曾不难熬,她从未和人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甚至是如此暖昧的行为,实在过于陌生。害怕中又带着隐隐的期待,很是矛盾。
..“终是温离的理智占上风,她抬手挡住容阙的动作,“好好说话。”
“我在好好说话。”他有些不服气。
温离:"?”
合着动手动脚的人是她吗?
温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故作冷静的问,“你是有怀疑的吧,关于平喜公主的死。”
面对她刻意转移话题,容阙没有再逼近,只是无声的叹了口气,越是想要压抑心中不断涌起的欲望,越是会让欲望不断积多。
到达一个地步后,便会喷涌而出。
“嗯。”
温离忽而懂了些什么:“裴氏,裴氏,会不会是公主的好姐妹逝世让她心灰意冷,便以自缢结束性命?”容阙步步引诱,“既然如此,你梦境之中的那道身影,又是属于谁的呢?”
温离想了想道:“或许是江不眠的呢?”
“你不是说身形同我很像么?"容阙眯着眼,不大高兴道。
江不眠身形与他不可说不一样,简直是完全不同。江不眠瘦弱,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的地步,估摸着提剑都费力。
温离不知他在想什么,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上下扫视他,“.……其实也差不了很多,顶多是比你矮上一些,再受伤一些,背看着单薄一些,腰看着粗一些,大差不差。”容阙…”
温离仍在亡羊补牢,“你可别以为我在夸你,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容阙神情淡淡:“嗯,好。”
与他淡然的情绪相比,温离的确有点过于激动。她也意识到这一点,抬眸看他,直白而又不隐藏,“就算是夸你,也没什么。”
夸夸人而已,提供情绪价值,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好呀。“他轻轻的笑,像是很赞同她的话。温离:怎么感觉自己又上了一条贼船?!
容阙直起身子,尽数沾染着月华,宛若绽放的曼陀罗:“石碑上的名字有待考究。”
裴氏,裴氏。
此人到底是谁,又与平喜公主有什么关系呢?据说平喜公主乃人皇最宠爱的女儿,所住的宫殿同样是所有宫殿中最为恢弘的一座,更有民间传言,此宫殿建造之时,人皇亲自监督,砖瓦是琉璃瓦,地上铺的黄金,墙上挂的是难得一见的绝迹,就连宫里随意捻起的瓷瓶,也可抵一座城池。
宫苑中无论是建筑还是草木皆是以江南水乡风起打造,这也源于平喜公主幼时曾在江南待过。院内杂草没膝,只有走在连廊上才能勉强隔绝杂草。就在此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兀的响起,在这黑夜之中,格外惊悚。
只闻容阙手中天命剑剑鸣一振,隐隐有出鞘之势。证明危险悄然靠近。
温离来不及躲闪,那道铃铛声便越发尖锐,直到她双脚发软。
容阙的身影越来越糊,院子竞开始跌倒摇晃,她试图伸手握住容阙的衣摆,却不出意料的扑空,指尖擦过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
四周骤然变得漆黑一片,闭眼前她看见了容阙张合的唇、急切的眼睛。
她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唤。
是一声接一声的阿离,她拼命想要回应,可话就卡在喉间,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发不出声音。
直到她昏死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耳侧环绕着喋喋不休、无止境的争吵声,喧嚣闹得她头疼欲裂。
直到有一双温热的手覆在她脸上,吵闹声才缓缓淡去。“公主,公主!将军来了!”
好…….
温离蹙了蹙眉。
“将军说他要先去见陛下,太子殿下也跟过去了!”“公主,公主?!”
温离蓦地睁开眼,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入目便是围成一圈的小丫鬟,正好奇的盯着她看,嘴里在喋喋不休什么。
温离迟疑片刻,反手指着自己:”我..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