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更迭, 冬去春来。
晏琳琅拨动浑天仪的刻度,细数无数个飞速掠过的寒夜,一共七千六百三十六次——
殷无渡在涅槃池中沐浴的次数, 横跨足有二十余年。
从一开始的黑焰滔天、痛不欲生, 到二十年后的白焰纯净, 少年的脸上只余习以为常的平静。
二十余年的坚持足以令他脱胎换骨, 涅槃重生。
少年洗濯病弱苍白,褪去阴森鬼气,从池中站起的身躯肩宽腰窄,肌肉线条紧实漂亮, 乌发湿淋淋贴服在矫健的身躯上,比六欲仙都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洁净俊美、挺拔贵气。
许是当局者迷,晏琳琅曾经并未过多留意殷无渡的变化。
如今站在回忆的旁观视角, 她才发现殷无渡侧首看向她时,眼底是有光的。
有一次, 晏琳琅侧颜的影子投射在窗扇上,身后的殷无渡悄悄侧首,调整角度,让他的影子去亲吻少女的鬓边。
而当晏琳琅回过头来, 他又会若无其事地转移视线, 假装眺望远处的风景。
那欲拒还迎的隐忍目光里,藏着一个少年最纯净的情思。
回忆的画面继续在眼前流淌, 最终定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透过殷无渡的视角,晏琳琅看到身着束袖战袍的自己躺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 唇间溢血, 双目紧闭, 周围盘旋着无数黑色的鬼煞之气。
晏琳琅记得这个时候。
时隔三十年, 鬼蜮裂缝再一次松动,仙都边境多处出现了鬼煞食人的惨象。
那时师父和师兄姐们皆已相继离开六欲仙都,沈青罗也回了沧浪探亲,身为仙都少主的晏琳琅以一己之力重新封印裂缝,自己却力竭落入了漏网之鱼的包围圈。
一只鬼煞俯冲下来,似要蚕食她的血肉,却被一道锋利的冷光击退。
殷无渡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
少年飞身落地,如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托起她苍白的脸颊,将她揽入怀中。
他沉默地为她传送灵力,恨不能将一身的力量都灌输于她,只为换她平安睁眼。
被击散的鬼煞之气又在半空中凝形,注视着沉默的少年,发出桀桀的冷笑。
“原来是你,老夫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当年你在阴山受万鬼撕咬时,老夫还啃过你的手指呢,嚼起来嘎嘣作响,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美味。可惜你是个疯子,宁可自己撕烂血肉化作齑粉,也不肯再让老夫啃咬……”
见少年不语,鬼煞盘旋一圈,发出更尖利的阴笑。
“你想救她吗?你以为你重新穿上人族的衣裳,就可以洗刷掉你身上肮脏的罪孽、做一个好人了?做梦!你生生世世都只能和老夫一样躺在尸山血海里,做一只见不得光的恶鬼!来吧,别白费力气了,不如你我一起分食此女,吞噬她的力量,共同做比肩平坐的鬼煞之王!”
“聒噪。”
少年抬起凉薄的眼皮,眼底映着掌心的白焰,“与我比肩,你也配?”
哀嚎响彻山谷,白焰如游龙出动,将乱窜的鬼煞吞噬殆尽。
鬼蜮阴气浓重,强行使用术法会使灵脉阻塞,极易走火入魔。殷无渡皱眉晃了晃,很快稳住身子,将晏琳琅紧紧护在怀中。
白光几乎穿过回忆的屏障,落在晏琳琅略显讶异的眸中。
殷无渡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厉害了?
晏琳琅搜寻记忆,而后忽然想起来:
其实有过一次,殷无渡差点在比试中与她打成平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彼时殷无渡学会握剑不到半年,晏琳琅例行邀他陪练,怕他输得难看还特意让了他三招,谁知少年愈战愈勇,手中剑式诡谲莫测、爆发的力量大到惊人。
晏琳琅又惊又疑,也逐渐认真起来,招式再无任何保留。
那一局晏琳琅以险胜告终,但她并不开心。
她自小天赋异禀,无论学什么都遥遥领先于同辈,甚至能举一反三、独辟蹊径。尽管她擅长的并非剑道,但眼见一个握剑仅半年的少年差点与她平分秋色,不免产生了实力受到挑战的紧迫感。
见她不说话,少年眼底邀功似的期许黯了黯,小心翼翼地问:“晚晚,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晏琳琅生性要强,一时难以放下自己的骄傲而已。
她急于回去复盘,遂抿了抿唇,转身就走,将眼神慌乱的少年远远抛在身后。
自那以后,殷无渡再未赢过她。
少年羸弱可欺的模样,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关注,博取她的同情。
回忆收拢。
晏琳琅轻叹一声,继续旁观记忆。
“咳咳!”
昏迷的少女嘤咛一声,拧紧眉头咳出一口淤血,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那时晏琳琅也不过是个刚迈入金丹后期的少年修士,孤身一人强行封印地仙大阵,可想而知会对她的灵脉造成多大的损伤。
“晚晚,醒醒,不要睡。”
殷无渡轻轻托起少女苍白的脸,一边为她逼出灵脉中凝滞的煞气,一边垂首以袖拭去她唇畔的血渍。
昏迷的少女眉梢动了动,半睁着迷蒙空洞的双眼,唤道:“阿渡……”
她握住殷无渡的手腕,微微侧首,淡色的唇瓣吻住了殷无渡的指尖——
合欢圣体伤重之时,采补疗愈便成了本能。
那一吻继续往上,柔软的唇舌贴上少年的薄唇时,他略显诧异地睁目,眸底暗流涌动。
没有挣扎,他缓缓闭上眼,献祭般接受了少女的索取。
“晚晚,我喜欢你。”
少年眸色幽深,将缱绻的情话碾碎在唇舌间,带着近乎偏执的愉悦,“所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当少女捏开他的齿关时,殷无渡从喉间溢出一声含混的轻笑:“轻点晚晚,你弄疼我了。”
他再无顾忌,修长的手掌轻托在少女仰起的颈项后,白皙的指节插-入发丝中,弄乱了她耳后编发的一节红绳。
旁观的晏琳琅不忍直视,抬手捂眼,简直比看活春-宫还别扭——
尤其是画面中那个狗啃骨头般毫无章法的人,是她自己。
原来她这么早就强吻过殷无渡了吗?
真是罪过。
不过看起来,这小子也挺享受的嘛?
他的眼睫在战栗,小腹绷得极紧,甚至还悄悄伸了舌头……这都是跟谁学的?
她耐不住好奇,悄悄打开一条指缝,却见眼前一花,浑天仪内的时辰飞速运转,转眼已换了画面。
那时晏琳琅伤得太重,意识混沌,醒来后并不记得在鬼蜮阵门外发生的事。
没想到在殷无渡的回忆中,她依旧无法窥清全貌。
总不能是他也磕坏脑子了吧?
正想着,眼前画面再次清晰,一晃神已是天光大亮。
殷无渡唇上有明显的齿痕,染着靡艳的气息。
他将唯一的一件干净外袍罩在了昏迷的少女身上,自己仅穿着单薄的中衣,背着她行走在曲折的山道上。
晏琳琅心中一动。
她总算知道在凤火族密林中时,为何会觉得殷无渡抱她的感觉如此熟悉了——
因为在很多年以前,有一个沉默的少年背着她走了一天一夜。
他微微躬着身子,走得很慢,很稳,细密的汗水顺着鼻尖淌下,面色看起来比她这个伤者还要惨淡。
“怎么这么傻?就算鬼蜮附近阴气横生,无法发射信号也无法御风飞行,就不知道先将我藏在什么山洞里,再回去搬救兵吗?”
晏琳琅轻声呢喃,而后又垂下眼睫,心中一阵酸涩。
她能想到的捷径,殷无渡又何尝想不到?
他只是单纯的,不舍得将她遗弃在荒无人烟的阴煞之地而已。
三十年前,晏琳琅将他的心脏从鬼蜮中捧出;三十年后,换他一步一个脚印将她从鬼蜮背出。
命运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相遇的起点。
所以在昆仑山下,飞雪中的少年才会冷然讽笑:“忘了的人,是你。”
长路漫漫不见尽头,阳光如薄霜清冷。
呼吸沉重的少年停下脚步,托着少女的腿根往上抬了抬,晏琳琅眼尖地发现他袖袍遮掩的腕上多了一截红绳——
是她原本用来编织耳后小辫的那截松散红绳,少年将它编成手链,系在了腕间。
“这条红绳……也是神主的所有物吗?”
“这东西许是本座成神之前从凡境带上来的,真丑。”
当回忆串联成线,晏琳琅脑中嗡然一声响,有种浑身震颤的怔忡之感。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暮色降临时,殷无渡终于将晏琳琅背出了陡峭艰险的山谷,遇上了前来搜救的金乌卫。
于是欢呼的欢呼,救人的救人,所有人都围着昏迷初醒的晏琳琅,而忽略了地上还坐着一个衣衫湿透、精疲力竭的少年。
不知为何,晏琳琅特别想过去抱抱殷无渡。
她也的确这般做了,尽管回忆中的少年不会有丝毫的察觉。
殷无渡将少主背回仙都的事,不少外门弟子都瞧见了,偶尔天香司的老狐狸和二师姐拿“童养夫”的旧事打趣他俩,晏琳琅只是笑吟吟回呛一句:“是呀,阿渡于本少主而言就是特别的。你们是不是吃醋了?”
每每她说这话,殷无渡的唇角总是不经意地微微翘起。
入夜,体力尚未恢复的少年再次来到了涅槃池。
他为了救人,几乎将鬼蜮翻了个遍,沾染了不少阴煞之气,因而又得重新濯脉洗髓。
将身子浸入池水中,纯白掺杂着黑气的烈焰烧起时,他只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便坦然地接受了火烧般的痛楚。
因为这是晚晚赐予他的疼痛,光是想想,便兴奋得浑身颤栗。
他在池水中泡了七日,直至身上沾染的脏污阴气再一次涤荡干净,方拖着冷白无一丝血色的身躯上岸,有条不紊地穿戴好衣裳。
他终于可以干干净净地去见晚晚,可行至饮露宫,等来的却是她伤愈后要代表六欲仙都出席仙门玄谈会的消息。
“不要去,晏琳琅!”
晏琳琅试图阻止自己,可是回忆如清水淌过指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拦不下。
她终于还是等来了那句脱口而出的话:“阿渡,我在玄谈会上认识了一个人。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他,一时见不到,便空落落的难受。”
殷无渡眼里的希冀,在逐渐地寂灭。
他凝视情窦初开的少女许久、许久,才扯出一个不那么成功的苍白笑容来。
“晚晚身边的男人真多啊,狐狸、侍卫、剑修……”
他眼尾泛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崩坏,“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赶不尽,杀不绝。”
晚晚会对别的漂亮郎君笑,也会对其他可怜少年好,如同皎月平等地照耀世人。
少年一边压抑着疯长的欲-望,一边却又饮鸩止渴般的沉沦。
他以为只要自己更听话些,付出得更多些,就能离她更近些——
至少在鬼蜮阵门外的那场绮梦,他以为他是特别的。
可到头来,高悬的皎月还是跌落在了别人的怀抱。
梦碎,梦醒。
初雪降落时,旁观的晏琳琅感受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她有些明白,为何殷无渡拼着神魂受损的剧痛也要再一次遗忘记忆。
如果有人也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烈焰焚身、脱胎换骨的剧痛,如果有人也曾背着心爱之人走过一天一夜的漫长路程,如果有人也曾尝到过一丝甜头、得到一丝温暖的希冀,而后又被人遗忘、被人舍弃……
她就会明白,为何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少年无法释怀。
画面一转,密布的劫云炸开轰鸣的雷音。
晏琳琅再次回到了日月台上,转身一瞧,劲瘦的黑衣少年正立于浑天仪前,腕上的红绳迎风晃动,鲜红若血。
这是六十年前,殷无渡斩断尘缘前的最后画面。
晏琳琅抿了抿唇,大步朝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