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殷无渡第二次踏入日月台的浑天仪中, 往事仍历历在目。
【是呀,阿渡于本少主而言就是特别的。】
“撒谎。”
【阿渡,我要赶赴会仙台参与玄谈会, 等我给你带手信回来!】
“骗子。”
【在下殷无渡, 是晚晚的童养夫。】
“可笑。”
殷无渡冷嗤。
她随口一说的“童养夫”, 鬼蜮阵门外的交吻定情,只有他像个傻子似的当了真,记了很多年。
殷无渡金白的仙衣浮动, 抬袖拂散面前的回忆碎片,朝着虚空更深处溯去。
这次,他要回到一切的起点,从根源上将情丝尽数拔除。
少年仿若穿梭在时辰的光河中,画面如潮水般自两旁飞速退去。
终于,他看到了黑暗尽头的那一点微弱的荧光。一双纤白的温暖小手将它轻轻捧起,擦拭干净,带出了阴山。
殷无渡进入其中, 冷眼旁观自己如何从一颗怪异羸弱的心脏,逐渐生长出骨骼血肉。
饮露宫的幽静暖阁中, 到处充斥着小少女忙碌的身影。
殷无渡站在回忆的中心,看着晏琳琅一会儿打着哈欠朝那筋络密布的身躯上倾倒灵药,一会儿捧着医药典籍在窗边钻研, 一会儿又出现在那张摆满药瓶的长桌上,拿着药杵当当当费劲地捣鼓, 一次又一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扯回来……
终于有一日,少女送了绷带缠身的怪物一柄漆黑的长剑。
“你瞧, 这剑刃的颜色像不像你的眼睛?黑曜石一样, 可漂亮了。”
少女将剑刃拔-出一寸, 又铮地推回鞘中,单手递给绷带少年道,“下次再有人拿石头扔你,拿扫帚打你,你就拔剑吓唬他们,但是注意不要真的伤到人,此剑吹毛断发,很锋利的。”
漆黑的剑刃,漆黑的剑鞘,浓到吞噬了所有光亮,凝望时有种惊心动魄之感,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吸进无尽深渊。
一看就非凡品。
少年拿着剑爬上飞涧旁的断崖,在那无人在意的角落,将剑刃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一如他在阴山受无数次的癫狂自毁,与撕咬他的万鬼同归于尽。
血液在流失,他并不在意。
当一个人死不掉却也解脱不了时,活着和死亡的界线就会变得模糊,连痛感也渐渐麻木。
麻木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晏琳琅不曾将他从鬼蜮裂缝中带出,如果他从未接触过阳光和善意,至少失去的时候,他就不会那般痛苦。
“他在这!去把五味司的医正找来!快去!”
远处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喊,是晏琳琅找到了他自戕的地方。
旁观的殷无渡抬起玉色的手指,掌心对着手忙脚乱为绷带少年止血的少女,缓缓闭目:就从这里开始吧。
将记忆抽出来,捏碎,然后结束这一切。
吧嗒一声水珠溅落枫叶的细响,殷无渡感受到了一抹穿过指尖的暖意。
他慢慢掀开眼皮,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少女眼睫上残留的湿意。
啊……
原来这时候的晏琳琅,是会为他心疼、为他落泪的吗?
“你是傻子吗?我给你剑,是让你防身用的,不是让你捅自己玩的!你是要吓死我,还是气死我?”
少女抿着唇,微红的眼底满是痛惜,“你这样,我以后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你了。”
殷无渡试图摧毁记忆的手掌就这样顿在原处。
他指节动了动,似是要隔空确认什么,却有一只缠满绷带的指节先一步抚上少女湿润的眼尾。
“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
古怪平直的音调,沙哑的嗓音,真是难听。
殷无渡拢了拢眉心,迟疑的间隙,回忆已飞速向前推进。
被罚堕入阴山的怪物,其实并没有多少良善之心,即便有,也早在数百年如一日的残酷厮杀中消磨殆尽。
所以一开始,殷无渡对晏琳琅并无多少感激之意,更多的是防备、探究与好奇。
但那个少女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着迷的力量,她骄傲、明艳、所向披靡,走路带风、自信张扬,撞玉般的笑音总带着掷地有声的力度,将他一次次从黑暗中拽出,推至明亮的阳光下。
【小怪物,无论你死多少次,我都会救活你的。】
十二次,是他自戕的次数,也是晏琳琅拯救他的次数。
【即便不会死,也是会疼的呀!】
那是第一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
【从今以后,你就叫殷无渡!愿你所遇困难,无所不渡,一生坦途。】
在他自己都已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是她赐予了他新的名字,让他能再一次作为“人”而活。
【阿渡,到我身后来。有本少主撑腰,我看谁敢伤你!】
被恶鬼撕咬了数百年血肉的少年,也有了可以栖息的纤细臂弯。
春山如笑,六欲仙都一片红情绿意。
那株巨大的紫羽金合欢下,身量颀长的少年正执笔静坐,临摹晏琳琅飘逸清秀的字体,倒真养出了几分人样。
忽而一阵俏皮的香风袭来,摇落一树花雨,将他桌案上的宣纸吹得哗哗乱飞。
少年抬起霜色的指节压住纸页,回首望去,果见晏琳琅立在簌簌飘落的碎金花雨中,眼尾含着捉弄的浅笑,指中还掐着招风诀。
少年冷寂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阿渡,你的字呢?”
少女行动翩然,腰间的碎玉随之叮当作响。
“在这。”
少年搁笔,将一叠临摹好的宣纸捧给她看。
“不是这些。”
少女侧身坐在案几上,柔嫩带粉的指尖划过纸页,在墨迹未干的字迹上顿了顿,“我是说,你自己的字。”
“自己的……字?”
静坐的少年有一瞬的晃神。
“对,我想看看你自己的字,而非刻意模仿出的拓本。”
少女俯身凑近时,耳后的乌发丝丝袅袅垂落,有清淡的发香氤氲开来。
少年不解地偏了偏头:“可是,晚晚的字是世上最好看字。”
“阿渡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呀。”
少女眼底盛着潋滟的光,这样告诉他,“不用刻意模仿谁,阿渡,做你自己便好。”
“阿渡,我教你筑基练气,习剑防身吧!你根骨很好,很适合练剑的。我嘛,虽然习的不是剑道,可我天资聪慧呀,给你启蒙不算埋没吧?”
“雄鹰不会在乎燕雀的啁啾,高山不会在乎尘土的低语,只要你站得够高、能力够强,那些闲言碎语便再不能动摇你分毫。”
“这把剑送给你,别人有的东西我家阿渡也要有!只是这一次,你可不能再拿它伤害自己了,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手中之剑,可伤人,也可护人。只有身后有了想保护的人,你才可以无往不胜。”
“站起来,殷无渡,握紧你手中的剑,将那些欺辱你、瞧不起你的人统统打趴下!然后剑指咽喉,告诉他们,谁才是不配站在本少主身边的废物!”
“我偷溜出去玩,特意给你带的荔枝煎。好吃吗?是吧,我就说很甜的,和我家阿渡一样甜。”
“乖啊,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吃。无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
“我自己的债,自己讨;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别家神明有的殊荣,我家神主也要有。”
回忆一幕幕自眼前淌过,额间红纹的神明漠然旁观,霜白的五指紧了又松,却不得不承认:
喜欢上这样的晏琳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
“殷无渡,回来!”
日月台上,晏琳琅朝六十年前的殷无渡大步走去,指尖却只来得及触摸到一片消散的回忆残影。
“阿渡,我要和奚长离定亲了。”
似是从这一刻开始,温暖明亮的回忆画面渐渐变得阴沉压抑,那些阴暗的占有欲终于破土疯长,撕裂了少年人畜无害的伪装。
“他看中我,我也喜欢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那时候的殷无渡到底该有多失望、多委屈?
明明相伴多年的是他,占尽先机的是他,捧出一颗真心的也是他,到头来却抵不过“一见倾心”的奚长离……
昆仑山下,风雪之中,晏琳琅瞧见了少年眉目间的疯狂与扭曲,也听见了他嗓音深处隐忍的破碎。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来,分明是无情。”
“好疼啊,晏琳琅。”
那柄由她亲手赠予的黑剑,终于还是由她亲手击断。
剑刃碎裂的一瞬,一切都回不去了。
日月台上,劫云密布,雷电轰鸣。
心灰意冷的少年站在猎猎风中,终于还是孤身迈入了浑天仪中。那双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睛里除了天雷的白光,再映不出半点暖色。
若不能渡劫成功,他今日或许会死在这里。
而若飞升成功,他会被天雷劈散所有记忆,将凡间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要赶在雷劫降落之前,将记忆全部抽出。
少年盘腿而坐,缓缓阖上那双血红的、充斥着不甘与偏执的眼眸,食中二指并列如剑,缓缓抵住自己的眉心。
一束银白的浅光自他眉心浮现,被指尖寸寸拉扯拽出,少年几乎瞬间白了脸颊,冷汗涔涔渗入鬓角。
记忆根植于灵魄之中,即便有溯回记忆的浑天仪辅助,要完全剥离也绝非易事。
将经脉皮肉生生撕下有多痛,抽取记忆就有多痛。
晏琳琅看得心惊胆战,灵魂深处也泛起一阵撕扯的痛意。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忍着剧痛一点点将记忆抽出,使其凝成一枚指尖大小的银色光球。
少年喘息着,抿唇抬起瘦长苍白的指节,将记忆光球握于掌心。
是不是只要忘掉一切,就不会这般痛苦?
是不是只要他用力一攥,光球碎裂,一切记忆、一切不甘都会烟消云散?
晏琳琅紧紧盯着殷无渡的指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少年握着那颗温暖的光点,眸底映着一点霜色的荧光,指节紧了又松,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这是他仅剩的一点温暖。
毁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呵……”
少年闭目侧首,毫无血色的薄唇扯出一抹苍凉的讽笑来,“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是没法怨你。”
他将那颗藏匿着记忆的银珠系在了红绳手链上,贴在离脉搏最近的地方。
不是为了舍弃,而是为了留存。
画面再次翻转。
少年迈出浑天仪的那一刻,虎视眈眈的天雷便怒吼着撕破云层,毫不留情朝着目光惨淡的少年劈去。
弥山之顶,日月台上。
疾光耀目,乱石飞溅。
殷无渡压制修为多年,全攒在今日突破。
九十九道天雷接踵而至,每一道都是生死之劫,没有给人半点喘息的间隙,刺目的强光接连闪现,照得晏琳琅睁不开眼。
轰隆的巨响震得人神魂俱颤,身处雷劫中心的殷无渡,面色被电光照得如纸煞白。
不知天道是否感知到他记忆有损,每一道天雷都无比残酷迅猛,每一道天雷落下都带起魂惊骨碎的剧痛。
小雷劫、大天劫轮番上阵,这是要了殷无渡的小命!
少年从一开始的勉强站立到后来的撑地半跪,最后连跪都跪不住了,喷出一口血雾扑倒在地。
他甚至连一件避雷劫的法器都没有!
鲜血自他的口鼻、眼角溢出,仿佛几行血泪。
意识模糊之际,他仍握紧了腕上的红绳银珠,如同溺水将亡之人握着最后一根浮木。
“晏琳琅……好痛……”
鲜血喷溅,皮开肉绽。
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念着她的名字,把她当做唯一的救赎。
晏琳琅喉间漫上无尽的酸楚,一颗心仿佛被用力拧着,挤出带血的痛意来。
“婆娑万象,开!”
她施展术法,顶着雷电的风暴寸寸前行,艰难走向正经受天劫的少年。
明知现实的她护不住记忆中的少年残影,明知她无法抵挡已经发生的酷刑,可她还是拼尽全力施展朝殷无渡靠近。
“你要劈死他吗?”
晏琳琅双目湿红,反手拔下束发的骨簪——
昨夜殷无渡送给她的,用吞天兽护心骨打磨成的护身法宝,朝着毫不容情的雷云掷去,夹杂着一个少女迟来六十年的、带着哭腔怒吼。
“来啊,有本事连我一起劈!”
……
骨簪的金光破空而来,落在玄溟神主的眼中。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渡劫时并无任何法器防身。
黯淡的回忆中绽开了熟悉的紫莲幻境,步步生香,淡紫的光华温柔地缠绕在殷无渡的指尖。
是属于晏琳琅的气息。
他的心口骤然一悸,缓缓抬步穿过潮水般分流的回忆,朝那金光隐现的方向缓步而去。
光芒渐盛,周遭画面如碎裂的镜片剥落,露出浑天仪中原本的星辰虚空。
骨簪飞回手中,晏琳琅长发披散,有所感应似的猛然回头,看到了同样身处虚空结界中的殷无渡——
或者说,额间红纹、发带垂缨的玄溟神主。
仿佛卸下一口气,晏琳琅手握骨簪瘫软在地,弯了弯唇线,可甫一开口便酸了鼻根:“殷无渡,殷无渡!”
她的声音那样坚定澄澈,如阳光穿透迷雾,照入黑暗的地底。
少年神祇不由自主地缓步走近,半跪蹲身,静静地与她平视,似是要确认她是回忆的残影,亦或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你不该进来,晏琳琅。”
终于,他开口说道。空荡的嗓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晏琳琅在他眼底看到了无尽翻涌的情绪,最终,又归于一片深暗的平静。
他记得当年被她舍弃的伤痛,怨她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男人忘了青梅竹马的承诺,无数次给了他希望又亲手将希望掐断……
晏琳琅固然可以再搬出“情花咒”的缘由解释,可世间很多事,不是有苦衷就能被宽宥。
如果奚长离有一日告诉她,当初他舍弃她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会冰释前嫌吗?
不会吧。
正如她无法原谅奚长离,殷无渡也有不原谅她的理由。
可即便既如此,殷无渡恢复记忆后做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杀上昆仑为她复仇。
他怕她受委屈,其次,才轮到他自己的委屈。
晏琳琅的唇瓣动了动,千言万语涌至嘴边,却只凝成了一句:“不是我不该来,而是来得太晚了。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必道歉。”
殷无渡轻沉纠正她。
他在回忆中看得真切,错的是奚长离,是身不由己的诅咒,以及这个愚弄众生的世道。
少年注视着晏琳琅泛红的眼睛,垂缨发带无风自动,露在黑色面甲外的双眸竟有一种近乎悲伤的错觉。
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是他,虚伪偏执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琅又有什么错?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爱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