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彰抿唇,垂下眼眸,喉间略有发涩。
他当然明白。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不敢轻易应声。
“对不起,是我太过草率。只是兹事体大,我需得与父亲商榷……”
宁老太太面色如常,并无不悦:“这事你们无需插手。”
“可……”
宁老太太淡淡觑着他,“便是你告知镇国公,又让其如何取舍?镇国公身为开国功臣,自先帝起,走的就是忠君之路。”
谢知彰哑口无言,显然也颇是为难。
宁老太太继续若无其事道:“我见过谢知微,他与你们走了不同的路子,不是因为叛逆,只是他更有危机感。”
谢知微帮宁老太太护过江灵,她自也乐意替其说两声好话,更是在谢知彰说出那句话时,提点一二。
不等谢知彰回答,宁老太太道:“今日之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就不必再提。且回去吧!”
谢知彰飞快地望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小声应道:“是。”
这件事终归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够决定的。
顿了顿,他回头又望了眼身后的房屋,眼神略有些迟疑。
宁老太太一看就知晓他想的什么,方才凝滞的气氛逸散,她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别看了,沈隽意是不会应承你回去的。”
“为何?”谢知彰表情很富有求知欲。
“若非你死缠烂打,以阿隽的为人,定然不会准你同行而来。或者说,就是知晓你的身份,恐你私下胡来,伤着他娘才会有此举。”
至于姜映梨,她素来不会刻意去给人做决定,可以说这一块,她与沈隽意是同样的人。
顿了顿,她继续道:“而且,你方才虽瞧着是礼数周全,但问话实是直白,换了个脾性不好的,莫说是大扫帚,就是举着柴刀砍你都不为过。”
想想也是,身为男子,哪里懂后宅女子的敏感心思。
谢知彰闻言,甚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样吗?那我该如何问最好?”
“你还想问?”宁老太太惊愕地打量着他,见他一脸失落,“你是为你家老太君来的吧?”
谢知彰颔首:“外祖母的积劳成疾,而今身体日渐落败。祖母最是挂念小叔,这些年都成了心病,所以得了凌三叔的通知,我就紧赶慢赶过来。”
“毕竟若是能得这桩喜事冲一冲,祖母兴许快活些,就能好转了。”
这是阖府上下担忧的重中之重。
闻言,宁老太太若有所思。
凌家三郎来了啊!
“那你从一开始就坦白。沈隽意身为读书人,骨子里是傲气的,你贸然上来认亲,认亲不成,开口就以利诱之,这不是侮辱人吗?”
谢知彰尴尬地垂头,“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归根到底,是你身为镇国公府的孩子,头抬得太高,有时候根本不曾顾虑过这些寒门子弟的心理,想的兴许是能以钱权相授,利益交换,自能得到想要的。”
“却不曾想过,对于沈隽意他们这些年轻人而言,或许看来很愚蠢天真,但他们心中自有他们的准则。”说到这,宁老太太神色也有些恍惚,“并非只有你,是我们都是如此。”
“站得太高,总是低不下头颅……所以这世上总是需要这样的阿隽阿梨这样的人……”
谢知彰张了张口,宁老太太很快就恢复神情,淡淡道:“沈隽意孝顺,他娘心肠柔软。所以,你早早言明是担心你祖母,这才想请他假扮一二,或许他早早就应承了。”
“不过眼下,就是换成你亲娘来,恐怕都问不出什么来了。”
谢夫人身为国公夫人,手段言辞自有一套。
谢知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知您有何高见?还请您指点一二。”
他倒不敢责备宁老太太早先看戏,却也放下身段,请求指教。
宁老太太觑着眼前温雅的年轻人,慢慢道:“你行军打仗这般聪慧,如何会不清楚这其中关窍。若是换成谢知微,现在早就去排查当年给沈隽意他娘接生的稳婆,以及他娘礼佛的庙宇,来往落脚的客栈,还有接触过的人群。”
但宁老太太也理解,毕竟谢知彰出身正统,很多时候根本不及谢知微这种干脏事的,总是擅长钻漏洞。
不然以谢知微的能耐,早就该是先把沈隽意的身世查了个底朝天,再摆着证据来谈,亦或者是威逼利诱了。
何至于像谢知彰这般,手段温和。
一瞬间,宁老太太突然就明白,为何谢知微骤然会投身绣衣卫了。
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若得帝王信任,自是能风光无限的。
谢知彰恍然大悟,当即拱手道:“晚辈明白了。多谢!”
道谢完毕,他这次没有多留,带着亲卫和凌昭昭就要离开。
凌昭昭还有些不愿,她扭扭捏捏道:“大表哥,我们何必那么着急回去?对了,你刚才跟那老太婆说什么呢,讲了这般久……”
她话还没说完,谢知彰脚步一顿,她迎面就撞上了他的后背,疼得她忍不住捂住了酸涩的鼻尖。
“呜呜,大表哥你作甚?”
谢知彰转身,表情很是严肃,吓得凌昭昭余下的话都不敢再说。
谢知彰居高临下,淡淡地觑着她,“昭昭,阿曜说得很对。你是该回京好生学学规矩,不然今后成亲,在婆家到底不妥。”
凌昭昭:“——?”
“大表哥,你在说什么?连你也欺负我吗?”
她不知道为何谢知彰骤然变了调,竟跟她哥哥统一战线,一致对付她。
谢知彰朝她笑了笑,招手喊来亲卫:“把小姐安全送回去。”
随后,他自己则是带着亲卫,亲自去打听消息。
他心里就是莫名笃定,沈隽意就合该是他的血脉兄弟。
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出证据。
……
姜青檀中了童生比沈隽意还要令天水村的人震撼。
毕竟沈隽意自小钟灵毓秀,学业优秀,只是时运不济,这才无缘功名,而今时来运转,得中并不叫人意外。
反倒是姜青檀,他名声不好,从前说在村里都算是偷鸡摸狗的小流氓。
结果,走了狗屎运,不但去了云麓书院读书,后来更是被过继给章村长的本家侄子,现在村里自然不敢随意欺负议论姜青檀了。
毕竟村长一家的威名也不是盖的。
章村长得知姜青檀中了童生,那比自家儿子中了还高兴,当即就来请了沈隽意等人过去吃酒席。
章奇过来请人时,满脸喜气洋洋,见到沈家上下氛围有些奇怪,特别是李玉珠满脸的恼怒,他不解道:“这是怎么了?是哪个欺负了嫂子?我这就去找个说法。”
李玉珠自不好提起那些糊涂事,只勉强摇了摇头。
方才沈隽意已经跟她私下道了歉,她也明白自家不能跟那些权贵人家对着干,更不好让儿子难堪。
沈隽意淡淡问道:“章大哥有事?”
章奇这才想起正事,他一拍脑门道,“哎呀,我爹听说你们中了功名。这可不,咱们章家从前从没出过个读书人,现在阿檀争气,简直是光宗耀祖啊!”
“嘿嘿,所以,我爹的意思是,在村里大办一场,也叫大家都知道知道姜家丢了颗明珠,而今成了我章家的了。”
“而且,阿隽你与阿檀是郎舅,这咱们也算是一家人。我爹的意思,咱们村许多年没喜事了,咱们一道儿操办,人多也好热闹热闹!”
沈隽意明白这是章村长想给姜青檀做脸,也是以此来让大家都知道,姜青檀已然过继给姜荣宗,今后与姜家毫无干系。
毕竟上回过继的事到底风声小了些,这回就能坐实了。
以免姜家以后来给姜青檀添堵。
“村长爷爷有心了。”沈隽意婉拒,“我就不必了。”
“诶,为何?阿隽你难道是在担心村里说你扫把星的名头?那都是从前。现在你都有了功名,以你的才能,今后肯定能更进一步,何至于跟人置气?”章奇忙道,“而且,照我说,你且去席面露个脸,也叫大家都知道,你身上早没了晦气。”
“你看我们家与你亲近,还有阿檀也是,不都是安然无恙吗?甚至还添了喜气。”
沈隽意:“……我并非顾忌此事。”
姜映梨听到动静,主动替他解释道:“章大哥,阿隽不是那个意思。你的一片好心,他都明白的。”
“只是,你应当晓得,阿隽前头拜了个老师。上官老师为人谦逊刻板,他又曾在朝为官过,见过的青年才俊多如繁星。”
“阿隽这种尚无大功名的,若仅仅只因为个童生小名就张扬庆贺,未免太过了。”
闻言,章奇恍然,拍了记脑门,“是是是,瞧我这脑子,竟没想到这层。亏得阿梨你说,不然我岂非好心办坏事。阿隽,对不住对不住啊……”
沈隽意摇了摇头。
章奇又想起一茬,忐忑的看过来,“那阿檀这能庆祝吗?会不会对他也不好?”
姜映梨和沈隽意对视一眼,见他满心为姜青檀考虑,笑道:“阿檀不妨事。倒不如说,阿檀能中,书院上下都颇感惊叹。”
毕竟,姜青檀是走后门进的,以前在书院可没少被人耻笑。
而今倒是好,直接啪啪啪打了不少人的脸。
“那就好。我爹都说了,阿檀就是聪明,从前都是被姜……”章奇觑了眼姜映梨,咽下了多余的话,笑道:“是被耽搁了。今后我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继续读书!”
“好了,我先回去了,阿檀这几日就住我家。你们晚些记得来顿团圆饭哈!”
说完,他拿了些姜青檀的衣物,就匆匆赶回去了。
李玉珠低声叹道:“阿檀这过继倒是个好事。”
姜映梨深以为然。
本来当初只是顺势而为,主要是为了解姜青檀的心结。
没成想,随便挑了户人家,竟是村长家,对方待阿檀也是真诚用心。
想到姜青檀如今比之先前要开朗,她笑了笑:“有时候血缘关系并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是心。”
李玉珠觉得颇有道理。
宁老太太闻言,若有所思地出神。
……心吗?
……
沈隽意去替他爹扫了墓,回来后才与姜映梨去了章家吃酒席。
宁老太太没有出门,李玉珠就选择留在家中陪她。
她不喜欢那些场合,更不想多见人。
章家的庆贺宴席办得热闹非凡,章村长下了血本,杀了头猪,邀请了全村的人前来庆祝。
所以,宴席上几乎是座无虚席。
章奇正在门口迎客,见到他们两个来,连忙将人领到正厅上座,小声道,“我爹专门给你们留了正厅正桌,跟族老们同坐。 ”
正桌上,已经坐了好些人了,姜青檀就也在。
他今日穿了身红衣裳,头上还戴了朵大红花,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他眼眸一亮,“姐,姐夫,你们来了。快坐这里!”
姜映梨被他这身打扮刺到了眼,她忍不住捂住眼,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姜青檀笑得脸都僵了,他也颇感委屈,“爷爷说要喜庆些。章叔就翻出他从前成亲的喜服,嫂子花了一晚上改成我能穿的尺寸,还有这头花,还是章嫂子拿多余布料给我裁剪的。”
“他们一片心意,我,我也没办法。”说到这,他别别扭扭道,“是不是很丑?”
姜映梨忍着笑,宽慰他:“倒也不是,与平日里是不一样的……”
她还没想好词,倒是沈隽意一本正经的接着夸赞道:“不一样的精神。”
“对对对,就是精神。”
姜映梨抚掌附和。
姜青檀眨了眨眼,“……我总觉得姐夫你们不像是在夸我!不然我还是换下来?”
沈隽意面无异色,“你如何能这般想?章爷爷他们一片真心,替你操办宴席,也是盼着你能如身上红衣,红艳亨通。只是片刻的难为,却也能让他们高兴。”
毕竟在老一辈眼里,只有状元才能穿得起红色游街。
这也是分享喜悦。
闻言,姜青檀也破觉得有理,他勉强忍着难受,重新坐下。
“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