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陆承这日先上的蒋国公府, 预备截住阿意。结果他去晚了一步,蒋国公府的下人告诉他,姑娘半炷香前出了趟门,至于去哪儿, 姑娘没说。
呵, 陆承冷笑了下, 阿意去了哪儿,他可是清楚得很。
想一想, 陆承没有草率地直接去陆府找父亲,而是到太医院罗院判的宅邸, 递上拜帖以后,他将罗院判也一道捎去了陆府。
如此,名正言顺地打着为爹尽孝的幌子,陆承上了门。
一路畅通无阻,唯独到了陆纨的正房门口,他被长天拦下了。
长天躬身行礼道:“公子见谅,爷病了, 眼下正在歇息。您看,您是否需要去院子里歇下脚, 缓半个时辰再来。”
“病了?正好, ”陆承皮笑肉不笑地侧开身子,将背后罗院判的身影显露出来,“瞧见没, 这是太医院的罗院判, 我正是得到爹病了的消息, 所以特地前来探望。”
“起开。”陆承沉下声音, 他面无表情地对长天挥了下手。
长天才出来一刻钟, 还不晓得屋子里,徐姑娘和爷是什么个情况呢。没准两人正你侬我侬,眼看爷没准马上能娶上新夫人了,被公子这来势汹汹的一打搅,肯定要坏事儿!
因而长天虽然畏惧,但是没让,只连连躬身赔罪道:“请公子见谅。”
可惜,陆承不再是六年前在书房门口那个会被长天拦下的少年。他如今比长天整整高出一个头,且身份地位也不比父亲陆纨低,何况为父探病,他连理由都找得天经地义。
情理二字他都占了,陆承再不看长天一眼,只是挥着有力的手臂,毫不留情地直接将长天推开。
迈腿进门的时候,怕罗院判瞧见什么不该瞧的,陆承虽感郁愤,却依旧扬声道了句:“爹,听闻爹病了,孩儿特来您榻前侍疾尽孝。”
边说,陆承边带着罗院判往里走,离得越近,他越能听见内室中传来的一男一女私语之声。
具体话语听不清楚,只能听到男声清润,是一贯的不急不缓,女声绵软,清脆如黄鹂。
陆承的眼眸如幽深暗夜般,他强压着心中那股酸涩之意,深吸口气道:“爹,孩儿进来了。”
穿过屏风,陆承见到阿意和自己爹两人,一个在床上半倚,一个于榻前站着。床榻旁边放了张小凳子,显然在自个进来以前,阿意是坐在凳子上和爹讲话的。
他们的面色皆泰然如常,衣裳也整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陆纨这么一个知礼守书的君子,他会在床榻上见客人,本身就昭示着他对这人的与众不同。
陆承的面色微沉,心弦紧绷着,他的视线在徐意身上转了一圈。徐意此时也恰好看向他,陆承的眸光上挑,眼神仿若别有深意。
徐意则眼睑微垂,她袖手站着,模样有些窘促,她对他微笑了下。
这个笑容煞是和顺,陆承抿抿唇。
两人对视片刻,又同时默契地一道挪开视线。
陆承的视线复又转到床榻上,见父亲的面色苍白不似作伪,似乎真的病得很严重,他目光一顿,心中那些争风吃醋的想法不免先放了放,他沉声道:“爹,孩儿带了罗院判来。”
“罗大人,劳烦您为我爹看诊。”陆承转身对罗院判拱了拱手。
这位罗院判名叫罗崇锐,罗崇锐道:“侯爷客气。”
他其实也看到了塌前站着的那位姑娘,只做太医的,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就是少说少问,他遂当做没看到徐意一般,只对陆纨行了个礼。
陆纨敛了眉,温声道一句:“区区小病却出动罗大人过府,吾实在过意不去。”
他微微点头说:“有劳您。”
太医院中设有左右两名院判,官职等同于是太医院的副院长,位居六品官,比普通御医高了两个品阶。
陆纨是内阁次辅,偶尔请院判看诊倒也没什么,只他为人一向低调,因而心下有些难安。罗院判笑说:“陆阁老过谦,阁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陆纨瞥了眼跟前的徐意,淡道:“不过是昨日犯了胃病,如今已差不多好全,院判既然来了,烦请您开个方子再替我巩固一下。”
罗院判道“嗳”。
陆承的视线停留在父亲的脸上,他用鼻子在屋子中警敏地嗅了嗅,待闻到了一股天麻味儿时,他低声问:“只是胃病?”
“爹只要犯起胃病就容易休息不好,头风没有跟着一起犯么?”陆承上前一步,关切地问。
陆纨抬眸,皱眉。
罗崇锐本已打算去写药方,听得此话又返回来,他打量了会儿陆纨的面色,捋着胡须道:“陆阁老可否伸手,让老朽为您把脉。”
陆纨这下子成了骑虎难下,他的目光复又不动声色地瞟到了徐意身上,见阿意也目露担忧,正在旁边眼巴巴瞅着他,他心里叹气,只好伸出手。
罗崇锐问:“阁老昨日总共睡了几个时辰?”
陆纨的眼睫轻轻一颤,没有答话。
见此,陆承喝了声后跟进来的长天的名字,他道:“你说。”
怕长天有所隐瞒,陆承又道一句:“如实说。”
长天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自家爷,又瞥了眼徐姑娘、罗院判等,踌躇半晌,长天最终答道:“爷睡了将将两个时辰。”
徐意和陆承听他这样说,不由一齐望向了陆纨,目光中各有所思。
罗崇锐亦微微摇头,他叹气道:“下官知道内阁里头诸事缠身,但阁老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您的头风和胃痛都是老毛病。这二者不会要您的命,可折腾起您来,您恐怕也难经受住。”
罗崇锐的言辞语重心长,又是为自己好,陆纨不好再多争辩什么,便谦逊地道了声:“是,受教。”
罗崇锐又问:“阁老今日都用了些什么?”
这回,陆纨自个答了,他道:“上朝前简单用了个馒头,下朝回来以后,没甚么大胃口,将就用了份芡实粥,方才又喝了碗汤。”
“汤里头是桂皮、茯苓、山楂、还有猪骨。”陆纨回忆着道。
罗崇锐捋须,颔首说:“这几样东西倒是可养心安神,也有助调解阁老的脾胃虚弱之状。下官再给阁老开些温补的药方,一日两次,阁老须按时服用,这几日,您切记好好休息,莫再伤身伤神了。”
“是。”陆纨连忙客气地答,“烦劳院判。”
罗崇锐道:“下官职责所在。唯望阁老日后莫再讳疾忌医,也莫要再不爱惜自身。头风一事儿可大可小,端看一个‘养’字。”
陆纨微笑道:“是,谨遵院判教诲。”
开完药方,罗崇锐便离开了陆纨的府邸,长天则拿着药包去煎药了。剩下陆承和徐意两个还在陆纨的内室中,他俩皆站在陆纨床头,一左一右地凝视陆纨,内室中一时没有人说话。
想了会儿,徐意耐不住了,她去床边她方才坐过的那张凳子上坐下。
徐意的眼圈有些红,薄斥道:“沛霖为何瞒我?”
“你还有头风,为什么不告诉我?”徐意道,“若不是九郎带了院判来,你打算一直将我瞒在鼓里是不是?”
陆纨先是无奈地看了有心关心无意告状的儿子眼,转又安抚徐意道:“阿意……不过是小毛病,何必害你徒增担心。”
“爹的头风可不是小毛病,”陆承接过话茬。
他站在床边,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个黑色的暗影,他铁青着脸插话道:“爹的头风从前一年发作不到一次,今年像是发作频繁了一些。爹今日是五更上朝,长天说爹昨天睡了将将两个时辰,想来爹在子时还未歇下,定是难受得紧。”
陆承一番话,直接不客气地将陆纨昨夜的所有境况都推测了出来,被儿子当着阿意的面戳破了窗户纸,陆纨心中更觉没柰何。
陆承依旧继续道:“罗院判说得好,头风重在一个‘养’字。孩儿知道爹这些时日在忙着推行盐税改革,已马不停蹄地操劳了几个月,昨日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一天,还带了阿意出去玩。爹将自己忙成个陀螺一样,一点儿休整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这头风如何养得好?”
徐意在边上听到陆承这样讲,也跟着郁愤地瞪了陆纨眼,她点头道:“九郎讲得对。”
她压着嗓子说:“公事再忙,你也要注意休息。要是再给我逮到沛霖不爱惜身子,我——”
她顿了顿,搓着衣角,加重语气道:“我就再也不赴你的约了。”
陆纨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某一天被儿子和阿意联手教训,明明他们俩的年纪加起来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大,而眼下,他居然被这俩孩子隐射“他不听话”。
对于眼前的场景,陆纨颇有点啼笑皆非之感。
他摇头,先看了眼儿子——九郎的神色喜怒难辨,只听到阿意说“再也不赴你的约”时,九郎的眼底仿佛浮起了一缕波光,但转瞬即逝。
陆纨对此只是表示一哂。
他当然相信九郎带来罗崇锐,是出于对自己病情真心实意的关心,而不是存了挑拨他和阿意关系的想法,只搂草打兔子这种意外之喜,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想必对于阿意说的话,九郎心里正十分盼望着有一日能成真呢。
念此,陆纨眼皮半掀,他笑着,温声道:“阿意都这样说了,我哪敢再大意。”
怕又被他二人接着教育,也是存了某些别样的心思,陆纨淡淡地说:“说了会子话,眼下好像觉得饿了。”
“阿意再喂我喝碗汤好么?”陆纨缓慢而清晰地吐字说。
他这话一出口,陆承神色顿变,他第一时间低眸望向徐意。只见徐意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着,在陆承钢刀似的眼神中,她背脊僵硬,居然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她只是怯怯地卷了卷手指,臻首低垂着,也不敢回陆纨的话。
陆承的目光变得深邃,片刻后,他哼笑了下,扭过脸,对陆纨道:“孩儿在此,有事孩儿服其劳,怎能劳烦他人。”
说着,陆承便转身,去了桌案前的那个罐子里盛汤。
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越传越远,徐意方才松了口气般地抬头,惴惴地朝陆承的背影瞥去一眼。
半枕在床榻上的陆纨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眉心动了动,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神色似乎又有变苍白的趋势,但他最终只是微笑,一句话也未说。
陆承端着碗走回床前,他既不多搬一把凳子,也不叫徐意起来,只是半弯下腰,伺候着父亲喝汤。
陆承长得人高马大,身高已趋于九尺,这么个姿势,以他的块头做起来不由显得十分别扭,最后是徐意看不过眼,主动起身道:“坐我这儿罢。”
她既然让座,陆承也不跟她客气,他的长眉一挑,面无表情地服侍着陆纨喝下了一碗汤。
陆纨喝完以后,陆承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道:“这汤闻着的确香得很,熬煮起来恐怕费了不少心思吧,孩儿见了,只恨不得马上也病一场。”
他抿唇说:“是谁如此关心爹的病情,愿意花这么大功夫,真是比我做儿子的还要周到。”
谁听不出他故意在阴阳怪气,可徐意眼下正莫名地一阵心虚,她在旁边,垂手站着,不敢做声。
陆纨抬起眼皮,淡声问:“九郎以为是谁?”
父亲这副八风不动的架势,俨然让陆承想起当年在汤泉宫里,父亲淡定地跟他摊牌以后,稳操胜券的模样。
陆承不是滋味儿地捏着勺子,目光悄不作声地转回到徐意身上。
徐意正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敢看他们父子中的任何一人。
见她这样反应,陆承闷闷地吐出口气。
现在不是从前了,陆承跟自己说,阿意不是爹的妻子,你有很多时间,别心急,别这么快图穷匕见。
《孙子兵法》里不是说过——“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
如果没有取胜的把握,那么就不要草率地用兵!
你现在真的有能耐完全消除爹对阿意的影响,抹去他在阿意心中的所有位置吗?
如是反问自己后,陆承深吸口长气,他手指微蜷,硬生生转变了口风:“不管是谁,孩儿感谢她照顾爹的身体。”
听到他这么讲,陆纨扯了扯唇,徐意则目光微动——她没想到九郎这么大方。
陆承对两人的反应毫无所觉,倏然想到徐元寿的话,他笑了下,他意味深长地道:“这也算是替孩儿尽孝。”
他这话一说出口,陆纨和徐意的目光都投向他。只陆纨视线略沉,徐意则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真是有长进啊九郎,瞧这话说的。
一下子把她和陆纨之间的暧昧扯到了自己身上,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长大了就是不一样呐!
徐意想。
陆纨的眸光如寒潭清月,他道:“你尽你的孝,旁人的关心是旁人的心意,与你无关。”
“不要混为一谈。”陆纨冷淡地斥责道。
陆承笑笑,他道:“爹既然这样说,那我今日自然得好好守着爹。正好孩儿今日空暇,能时刻在床前侍奉。”
他咬重了“时刻”两个字,显然是不打算再给父亲还有阿意二人留任何花前月下的机会。
陆承以这副赖皮的样子大咧咧地杵在这里,陆纨却是要脸面的,他做不出当着亲儿子的面与阿意窃窃私语的事情。
想到刚才问了一半却被不得已打断的内容,他心中叹息一声,仍然不到时候啊,陆纨想。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微微闭了闭眼。
身侧的徐意瞅见他的动作,以为是他的头风又犯了,她忙上前一步,关切地问:“又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清亮而温柔,是纾解人的烦恼的最有效的良药,陆纨对她笑了下,摇头说:“没事。”
陆承看她如此紧张自己爹,他的目光不由晦暗难辨起来,他抿着唇,视线这次黏在徐意身上不肯离开。
徐意关心完陆纨,见九郎定定望着自己,一副小狼崽子露出獠牙的模样,再想到他方才信誓旦旦说的话,她又气又好笑地弯了下唇。
未顾忌陆纨还在旁边,她用指头轻轻戳了戳陆承的额头,对他道了句:“我要回家啦,你既然来了,又说要亲自在床前侍奉,那你好好照顾沛霖,别把他气出好歹来,知不知道。”
当着爹的面被阿意教训,陆承心里有点儿不服气,但也正因为是当着爹的面,他没有反驳,只垂眸哼了下。
徐意并未厚此薄彼,她走之前将陆纨也教训了顿,虽然比训陆承时的语气要温和许多,但是话语中的管教意味儿甚重。
她道:“沛霖好生养病,要遵医嘱,适当休息,按时吃药,更要按时吃饭,不可再怠慢自个的身子。否则,我可真会说到做到,再也不赴你的约。”
陆纨温和地说:“都听阿意的。”
见他们父子两个都还算乖,徐意满意地点了下头,她道:“那我真的回家啦。”
当着两个人的面,跟任何一位约下次见面的日子都不好,徐意顿了顿,最后,她只说:“你们好好休息。”
言罢,她与二人挥手,退出了内室。
她离开后,陆承与陆纨对视一瞬。陆承极其自然地站起身,他理了理自己的圆袍衣领,大义凛然地道:“爹还病着,不方便下榻。孩儿替爹尽地主之谊,我去送送阿意。”
说着,生怕父亲叫住自己,他大跨步追了出去。
陆纨沉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他眉心微动,眸光显得有些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