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徐意还没走出陆纨的院子就被陆承给追上了, 陆承腿长,步子迈得又大,他一声声唤着“阿意”。
徐意停下来, 回头望一眼, 见是他, 便问:“你怎么不守着沛霖?”
陆承听她开口提到的又是自己爹, 心中的酸涩这下子无限扩大。他眼也不眨地瞧着她, 薄唇微张, 道:“阿意, 咱们几天没见面, 我来送送你, 想和你单独说会儿话, 成吗?”
他言语直白,话里还隐约带着一丝委屈,徐意不由无奈地笑了笑, 她说:“成, 九郎要和我说什么?”
陆承望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眸,忍了又忍, 他终于还是憋不住,启唇道:“如果是我病了, 阿意会为我做药膳,喂我喝汤,也会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么?”
陆承努力地让自己别醋,然话说出口, 还是不免带着一醋缸的酸意——没办法, 他实在太介意那份药膳, 且听爹的意思, 在他来之前,阿意亲自喂爹喝了一碗!
他从来没有过这份待遇,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被九郎这样打量着,又被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徐意倏然想起六年前,九郎酒醉后的那个夜里,她心想:我也这么照顾过你啊,只是你不记得了!
念此,徐意有些狡黠地弯着唇,嘴角的笑容好像只捣蛋成功的小猫,她眨着眼道:“不告诉你。”
她这副模样清纯俏皮,且莫名带着一点儿女人的魅惑,陆承双眉一敛,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陆承盯着她,他认真地问:“阿意,会么?”
见他一副不依不饶的倔模样,徐意只好不再逗弄他,而是认真道:“会。”
陆承这才露出笑容,过会儿,他忽又收敛笑意,他说:“阿意。”
“嗯?”徐意道。
陆承握紧了她的手,他的神情正式而诚恳,他说:“我会永远都是你的九郎,但你能否答应我,从今往后,你要把我当作像我爹一样的男人看待,我不想在你心里,一直只是少年的形象。”
徐意瞥了眼他高大的身躯眼,心想:自重逢以后,我就没再把你当成少年啊。
想是这么想,但徐意没这样回答,她甚至很明白九郎为什么说这番话——与陆纨的稳重比起来,九郎身上总还是夹杂着一种蓬勃的少年感,尤其在她面前时。
但其实,这样的少年感,恰是他最宝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徐意道:“知道啦,把你当男人。”
陆承笑一笑,他说:“阿意,既然这样,十天后,我们相约见面好么?”
十天,怎么日子掐得这么清楚?
徐意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却听得陆承一本正经地开口说:“十天后是乞巧节,京城里一定很热闹,咱们可以一道逛逛园子,一道过节。”
乞巧节,那不就是七夕!
呵,九郎现在鬼心眼多着呢,徐意暗自好笑。她刚想回绝,但见太阳的余晖照在陆承的侧脸上,将他的双眸显得柔和而赤诚,他目不交睫,正十分期待地望着她。
不知怎么,徐意到了嘴边的拒绝的话倏地说不出口了。
最终,她只是迎着他的目光说:“那可能要等到酉时以后我才有空。我先前答应了嫣儿,乞巧节跟她一道过。”
这个答案陆承已经满意得不得了了,他极快地说:“那说好了!到时候我去找你!”
被他朝气畅快的笑容所感染,徐意不由也笑了起来,她说:“好。”
“我不方便常来,这几日你好好照顾你爹。”徐意话锋一转,她说,“一定让他顾惜着自己的身子,知道不。”
陆承本来正兴高采烈着,听到阿意这样讲,他的心一下子又悬在那里,七上八下的,他闷闷地答了一声。
见此,徐意平静地道:“沛霖是因为我才会犯胃病,我很对不起他,也感到很心疼。”
“因为你,”陆承扬起眉梢,他道,“怎么说?”
徐意便把那天在马车上陆纨吃了自己买的烧麦的事情跟陆承说了,她颇为懊恼地道:“反正都是我不好。”
陆承眼中的眸光闪了闪,他道:“跟你没关系。”
“你事先也不知情,”陆承安慰道,“别太过自责,阿意。”
徐意还是颇感恹恹地垂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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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中,长天煎好了药,正在服侍着陆纨喝,见到陆承进来,陆纨边拿帕子擦嘴,边抬眼瞧了瞧他。
陆纨道:“送完了?”
陆承说“嗯”。
日光洒在陆纨的眼梢上,他的语气有几分清凉,他望着儿子,淡淡问:“都说了什么?”
陆承思虑片刻,最后,他在隐瞒和坦白之间做了个中间选择——说一半瞒一半。他道:“跟阿意约了下次见面。”
陆纨眸光一顿,而后他方点头。
“爹,”陆承抬首,他打量着父亲,他的声音低沉,透着点儿疑问的意味,他道,“我听说,您这次旧病复发,与阿意有关系。”
陆纨平静地抬眸,他问:“九郎想说什么?”
陆承徐徐道:“阿意不知爹有胃病,那枚烧麦乃是无心之失,可爹最清楚自己的身子情况。您究竟是不忍拂阿意的好意,还是——”
陆承顿了顿,他面不改色地问:“还是利用阿意心软的弱点,故意勾起她的恻隐和心疼?”
跟前的长天还未来得及退下,听到陆承的这句话,他登时吓得缄口不言。长天迅速收走床边的药碗,退出了内室,并反手关上房门。
陆纨穿着白色寝衣,他半倚在塌上,一身气度如不可攀折的高高挂起的一轮明月。听到儿子说这样的话,他神色冷峻。
陆纨冷声道:“九郎,为父不会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那就好。”闻言,陆承反倒放心地点了下头,他说,“爹的身子也开不起玩笑。”
虽然知道九郎这话是出于关心,而非在攻击自己的年龄,可陆纨的心不免还是往下沉了沉。
——今日阿意在面对九郎时的某些反应,让他突然有些害怕。
望着儿子朝气蓬勃的模样,陆纨目露沉思。
九郎血气方刚,如初升的朝阳一般耀眼夺目,这样年轻气盛的状态,不仅令男人羡慕,也向来容易引起小姑娘们的注意。
所以,阿意,她……会不会……
思绪在这里停了一刻,陆纨微微阖眼,他面容雪白,削薄的嘴唇有抹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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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意回府的时候,被正好换值回来的大哥徐靖逮个正着。
因为陆承勒令徐元寿不许再把阿意为他爹熬药膳的事情再往外传播,所以这件事情,徐靖并不知晓,但是徐靖知道这几天妹妹频繁出门。
徐靖眯起眼问:“去哪儿了?”
呃……
徐靖作为蒋国公府里,唯一一个知道陆纨父子两个都钟意她的人,徐意面对他时难免有些心虚,她含糊其辞地说:“没去哪儿。”
“没去哪儿怎么一个侍从都不带?只带翠微和车夫。”徐靖逼近妹妹一步,顾念妹妹的名节,他压低声说,“珠珠,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偷偷去见了陆阁老?”
徐意本来不想答,但是见徐靖一副捉奸的模样,还用上“偷偷”两个字,她反倒不平起来,她道:“什么‘偷偷’,我是光明正大去的陆府。”
“你!”见小妹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徐靖这次终于忍不住,两指屈起,警示般地敲了下她的脑壳。
好痛!
徐意委屈地捂着脑袋。
徐靖冷着脸说:“珠珠,你心中要有数。”
话到此一顿,他对翠微使了个眼色,翠微连忙退后好多步,徐靖方才忍着怒气,教训她道:“陆阁老和安庭是亲生父子,你辗转在他们之间,他们会如何看你?你这是在玩火,你知不知道!”
徐意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但是您多虑了,他们不会轻视我的,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见妹妹言之凿凿,徐靖扬声道:“安庭不会,我信。”
“可是你才与陆阁老认识多久,你凭什么敢这样断言?”徐靖犹然发怒道。
徐意心里想着——因为沛霖就是这样的人啊,虽然自幼苦读圣贤书,但他并非酸腐儒士,他是很开明的人。
徐意道:“哥哥,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也请您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的。您先帮我瞒好爹娘就行了。”
徐靖幽深的目光停留在徐意身上——说妹妹聪明吧,却一点儿不听人劝,在陆阁老父子中斡旋,还自以为自己行事很周全。说她傻,她倒要知道做坏事得瞒着父母。
真不知说她心大还说她自作聪明。
徐靖抚额,为难地叹了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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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乞巧节来到。
乞巧节,又称七夕。这日,天上的牛郎织女星要在空中相会,因为有“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说法,现代人通常会将七夕节当作男女约会的情人节。但是古时候的乞巧节并非特指男女相逢的日子。
它更像是专属姑娘家的节日,未出阁的姑娘们会于这一天里相聚在一起,进行喜蛛应巧、食巧果、月下穿针以及拜织女等活动。
徐意一大早起来,透过窗棂,她见到母亲盛氏带着府上的婢女们在晒衣晒书。与平时的拘谨不同,许是过节的缘故,府里头诸人看起来比平常活跃许多,婢女们的脸上各个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意,晒书时她们甚至还会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徐意不由被这种氛围感染,她不甚规矩地伸了个大懒腰,感叹道:“还是过节好啊,瞧这热闹的。”
翠微一边用凤仙花为她染甲,一边也喜道:“一年一度的乞巧节,大家伙儿不免放肆些。”
“放肆好,”徐意托着腮说,“会嬉笑怒骂的才是人啊。”
翠微听到她讲这样的话,不由地多看了她几眼。
作为贴身服侍徐意的人,翠微早觉得姑娘这次病好以后,瞧着跟原先不大一样。
至于具体哪儿不一样?要让翠微详细说说,大概就是姑娘格外生了许多人情味儿出来。姑娘从前虽不算是难服侍的主子,但身上多少还是带着世家贵女的骄纵。
对于她们这些奴婢而言,显然是如今的姑娘更加好伺候、也更值得人尊敬。
翠微拆开软布,微笑地举起徐意的手对着太阳光仔细瞅了瞅,她说:“染好了。”
“您瞧瞧可还喜欢么?”翠微浅笑着问。
七月初七,用凤仙花汁染甲也是这日的习俗。夏日里蛇虫鼠蚁多,凤仙花汁颜色艳丽,染到指甲上既夺目,又能起到防虫的作用。
徐意低首,见自己新月似的指甲印上染上了胭脂般的颜色,瞧着鲜红透骨,她于是开心地点了头。
翠微为她选的乃是大红色的凤仙花汁。指甲从昨夜开始染起,今早拆了布后又染一次,方才最终染成。
徐意美滋滋地多看了几眼,她赞道:“很好看。”
翠微笑着说:“姑娘手白,红色最衬姑娘。夫人为姑娘新裁的衣裳也是红色,姑娘穿上一定顶漂亮。”
“奴婢这就为姑娘换。”翠微道。
语毕,翠微当即拿过一件水红色的团蝶百花凤尾裙,伺候着徐意穿上。这条裙子图案生动,裙摆如同凤尾般摇曳飘逸,走起路来显得绰约多姿。
徐意很满意,她换上了新裙子,用过膳后,和盛氏打了声招呼,她便去宁国公府找孟语嫣一道过节。
今天的街上分外热闹,女郎们穿着新衣,三三俩俩地约着一起出了门。因为还未入夜,所以花灯会还没摆出来,但是香桥却早早地搭建好了。
香桥是由鹊桥会的传说衍生而来,所谓香桥,并不是一座真的桥,而是人们用裹头香搭成的一座装饰性的桥。
到了夜里,人们祭祀完后,会将此香桥焚烧,以此代表牛郎织女已在天中相会过。
除了香桥,市集的许多小摊上摆出了应景的巧巧饭和巧果。因是乞巧节,买这些小吃的人很多,胭脂水粉铺子里也比往常热闹,人流络绎不绝,但所有商铺里,最热闹的还得当属金玉堂。金玉堂专门弄了张桌案摆在门口,桌岸上放着的乃是凤仙花汁,正免费给姑娘家们提供染甲的服务。
徐意见此,不由喟叹了句金玉堂的掌柜好会做生意——瞧瞧古代人,这么早就掌握了海底捞的技巧。难怪金玉堂一直都是京城里最受欢迎的首饰铺子。
徐意和孟语嫣从街头逛到巷尾,两人买了好些钗环首饰,她们还跟着人群一道拜了织女娘娘。徐意真是好多年没体会过这种人头攒动的感觉,不禁也有些兴奋。
在一家卖巧果的摊子面前,孟语嫣走不动路了,她拉着徐意的衣袖说:“珠珠,这家的巧果是京里最好吃的,年年都好多人,趁现在人少,不用怎么排队,咱们买一些吧。”
徐意其实对巧果类的食物不感兴趣,虽然小摊上巧果的样子都被捏得极为漂亮,但用料不过就是最普通的油面糖蜜,吃起来又甜又撑肚子。
徐意对甜食一直不太热衷,可是见孟语嫣正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不好拂人家小姑娘的意,只能陪着一道去了。
她们这些贵女一年难得出来放几次风,乞巧节是规矩最松的时候。尤其孟语嫣月底就要和徐靖结为夫妻了。成为世家宗妇,管束只会比在闺阁里时做姑娘还要严格。虽然蒋国公夫妇不是难缠的公婆,但是孟语嫣自个也不好意思时常出来招摇。
所以明明可以叫下人帮忙排队代买,但孟语嫣还是跟徐意两人亲自排起队,索性现在人少,她俩片刻就排到了最前头。
这名小贩的摊主是个会做生意的,见孟语嫣和徐意衣着光鲜亮丽,举手投足都不似平头百姓,他便笑着恭维说:“两位姑娘要多少?这锅巧果正好还有最后的八两,二位若是都要了,咱们可以额外赠送一个“门神将军”的面人。那通常是买一斤才能送的。”
“门神将军?”徐意道,“秦琼啊?”
“不是。”摊主笑着说,他从后头拿出一个披着战袍,身形雄健,威风凛凛的面人来,在徐意面前展示般地晃了晃,他说,“您瞧。”
孟语嫣见到那个面人,当即笑了起来,她凑到徐意耳边,小声说:“这不是陆侯么?捏得还挺像。”
徐意面不改色地接过面人,捏在手里仔细瞅了瞅——的确栩栩如生,像极了九郎,这摊主的手艺不错,徐意想着。
徐意手中的面人在当时也被称为果食将军,乃买巧果的附赠品,只是这位小摊主明显知道武陵侯在如今姑娘家们心中的地位。
着实很有心眼啊,徐意乜了眼他。
摊主笑着道:“咱从前做果食将军,有的做成秦琼,有的做成赵子龙。但是这几年,咱发现武陵侯模样的果食将军最受姑娘家的欢迎,每年还有人专为了武陵侯的果食将军来买巧果,遂咱今年统一做成武陵侯的样子。”
“两位姑娘可要?”摊主试探地问。
孟语嫣眨巴着眼睛望向徐意,显然在等她的答案。
徐意清了清嗓子,她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果食将军,她道:“那来八两。”
摊主长应了声:“诶!”说着,他便欢喜地去给她们装巧果。
徐意扭头对孟语嫣说:“嫣儿,八两巧果都给你吧。”
孟语嫣:“嗯?你一个都不要么?”
“不啦,”徐意道,“我不爱吃甜的。”
“哦,”孟语嫣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她指着徐意手上的面人,打趣说,“那珠珠就是为了这个果食将军才买咯。”
徐意不置可否,她“唔”了下,孟语嫣不再说话,而是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买完巧果,拿上面人,两人继续在市集上闲逛。徐意拿到面人以后,忽觉自己好像太冲动了——面人这种东西,显然不符合她对食物的喜好,但是要她把这个面人一口口吃掉,又……又觉得……有点奇怪。
尤其在这个面人被捏得如此惟妙惟肖,眉眼身形都和九郎如出一辙的情况下。徐意更不知道如何下口。
她走几步,便低头瞅几眼手中面人,委实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一路都将这面人攥在手心里。既不丢掉,也不吃掉。
见此,孟语嫣笑话她像是买了尊佛在手里供着。
徐意只当没听到她的调侃。
两人走过长街,徐意见到有几个小童成群结伴地在路边采摘牵牛花,她不由问:“这是做什么?”
“这叫贺牛生日。”回答她的并不是孟语嫣,而是另一道低沉的男声。
徐意抬首,发现竟然是约好跟她酉时见面的陆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