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陆纨扶着树吐了两次, 五脏六腑总算慢慢安定下来。他直起身子,接过长天递来的水和帕子,擦净嘴, 漱了几道口,又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确定身上没有沾到那股难闻的酸腐气息,他方才重新踏上马车。
谁知他一钻进车厢,徐意旋即粘了过来。
陆纨愣了愣, 他下意识先回避地扭开脸,是不欲与徐意接触的意思。
陆纨有些难为情地说:“莫凑太近,我身上不好闻,免得累及阿意。”
他这样讲,听到徐意耳朵里只觉得更加不是滋味儿。她凑到他面前,一点儿不嫌弃地用自己手中的锦帕替陆纨擦了擦嘴, 而后又细致地帮他拭去额上的汗。
见陆纨的容颜苍白, 徐意嘟囔着道:“哪有不好闻?不许这样说。”
“胃还疼吗?”徐意端详着他的脸色,她放缓了声音道, “回去少说还要半个时辰, 沛霖不如靠在我肩上。”
陆纨的目光一顿,他往她浑圆的香肩上瞥去眼, 片刻后,他缓慢地摇了头,他温和地道:“阿意的好意我心领,但是……不必了。”
见他明明难受还这样清醒克制,徐意不由鼻腔酸涩。须臾, 她挪动身子, 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两人突然间挨得极近, 近到陆纨一抬手,就能碰到她身体曼妙的曲线。
陆纨微微蹙眉,他道:“阿意做什么?”
下一刻,徐意主动地抱了抱他,并强势地将他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膀处。
因为生病,陆纨目前尚在虚弱的状态中,加之肠胃空了以后力气多少有点不足,一时竟没能拗过她,只得暂时与她依偎在一处。
徐意叹了声气,而后她低低地说:“都是我太粗心。累沛霖生病,你别与我那么生疏好不好?给我个补偿的机会,就这么安静靠在我身上罢。”
“这样子,是不是会舒服一些?”徐意在他耳边,声音清脆地问。
陆纨的鼻尖处传来她发丝的清香,她毛茸茸的碎发还时不时拂过他的脸颊,嗅觉和触觉上的双重刺激,使他浑身无力,使他望梅止渴的沉迷。
他微微阖眼,几度隐忍,几度犹豫,最终,他还是在犹疑中伸出双臂,搂住了徐意纤细的腰身。
陆纨的语气轻悄,他说:“是,这样舒服。”
见他妥协,徐意笑了起来,借肩膀给陆纨枕了不算,她又别出心裁地道:“我帮沛霖揉一揉肚子,我小时候因管不住嘴犯胃病的时候,我娘就这样帮我揉。”
语毕,徐意分出一只小手来,竟是要直接从他衣裳两侧开衩的地方钻进去,好抚摸他的肚子。陆纨给女孩儿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感受到了她掌心温热的触感,正是因此,更不能由着她胡来。
他压住她作乱的手,哑声说:“阿意,不要胡闹。”
“不是闹。”徐意的眼眸澄澈,一本正经地说,“沛霖相信我,揉揉肚子,你的肠胃会好受些。”
说着,她的手又要钻进他衣摆中。
陆纨这次使了狠劲捏住她的手腕。
他的额头正靠在她纤细的脖颈处,她身上一阵阵佛手柑的少女馨香,吸引着他,使他想往更深的地方寻觅。
陆纨享受过男女欢爱,也曾忘情地抚摸过阿意的身子,他知道什么叫百媚千娇,知道什么叫旖旎春色,更知道什么叫活色生香。
他此刻的理智已经濒临一线,再也受不了任何刺激。偏偏身旁的小姑娘浑然不知他内心的挣扎,依旧在我行我素地试探他的底线。
陆纨叹了声气,终于忍不住,他仰起头,在女孩儿的手再次试图钻进来时,他突然亲在了她脖子和下巴相接的地方,这里是许多人的敏感之处,徐意也不例外。
陆纨的唇瓣冰凉,陡然印在她娇嫩的肌肤上,惹得徐意浑身战栗了下,她垂眸,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瞧见女孩儿的反应,陆纨叹口气,他微微侧首,嗓音低哑地道:“阿意,我相信你是为我好,可你……莫太高估我。”
陆纨呼出的滚烫气息扑在了她脖颈周围,想到乌篷船上两人的对话,徐意猛然明白过来。她面红耳赤,喃喃地道:“那……你要是不舒服,随时告诉我。”
陆纨靠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地回说:“就这样躺着,什么都不用动。”
“很好。”陆纨道。
徐意只得不动了,过了会儿,她说:“既然胃不好,日后,冷的、油大的、辣的、荤腥过重的东西都不要吃。”
陆纨说:“好。”
“沛霖明早还去上朝么?”她又问了句。
陆纨的眼睛在半睁半闭之间,他说:“去。”
“那明日午时,待你下朝,我做了药膳过来看你,”徐意的声音自他的头顶上传来,“怎么样?”
他怎么会拒绝她这份热烘烘的贴心与好意呢?
陆纨微笑着,应了句“好”。
于是回到蒋国公府后,徐意的第一件事情即着手开始准备明天要送去给陆纨的药膳。
她令下人出去买了些桂皮、茯苓还有山楂回来,又从厨房里寻摸了些萝卜和猪骨。胃病对于很多现代人是家常便饭的事情,陈朝意从前胃也不好,所以徐意几乎不用去请教别人,对于胃病该服用什么药膳,她已然自学成才。
徐元寿从国子监回来以后,本打算直接去武陵侯府找陆承练枪,中途却被阿姐院子中的香气吸引过去。
他摸到徐意自个的小厨房里,腆着脸问:“阿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好吃的?”
“不是好吃的,是药膳。”徐意一边答,一边往里头丢猪骨头,忽然想起在天福寺中,她曾答应过徐元寿会给他做好吃的,徐意专程解释了句,“这个是做给陆阁老的,你不能吃。”
陆……阁老?
阿姐这是还没过门,先提前开始讨好自己公爹了?徐元寿摸着下巴,他十分顺理成章地想着。
见阿姐这样殷勤小意,徐元寿遂打定主意——待会儿去武陵侯府练枪时,我要将这好消息分享给安庭哥,让安庭哥也高兴一下,好让他知道他不是单相思,阿姐对他一样很用心,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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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侯府。
徐元寿已经将一整套枪法都基本练熟了,但是为了巩固所学到的招式,这几天里,只要陆承有空,他还是会雷打不动地过来找其学习。
出了一身大汗后,徐元寿边吐着舌头散汗,边凑到了陆承跟前,他低声问:“安庭哥,你和我阿姐这几日处得是不是很好?”
事实上,陆承足足有两日没见到阿意,眼下不知多想念呢,已预备明天找个理由去蒋国公府找她。
他说:“还行。”
“你阿姐在你面前提了我?”陆承笑着问,他极其自然地想到了这点儿,不然徐元寿好端端问这话作甚?
徐元寿说:“那倒没有。”
“但是阿姐今天在府上熬药膳呀。”徐元寿扬声答。
陆承双眉一拧,他沉声问:“阿意病了?”
“不是不是,”徐元寿慌忙说,“不是给自己熬的,阿姐说是做给陆阁老。”
陆承的动作倏地停顿住,他唇角微抿,眸光闪动了一下。
小哈士奇毫无所觉,还抖着毛,犹自喜滋滋地道:“阿姐会对陆阁老这么好,八成是因为安庭哥你啊!”
“安庭哥是不知道,我听下人说,阿姐忙活这药膳忙活了一下午,全程还不假他人之手,多难得的心意呀。”
徐元寿每说一句话,陆承的脸色便阴沉一分,他眼尾上挑,长睫掩住了他眼眸中的所有情绪。
好在徐元寿最后力挽狂澜了波,他悄声在陆承耳边道:“阿姐这么关心未来公爹,安庭哥你不高兴么?”
“公爹”两个字算是抹去了陆承心中的些许烦闷和郁躁,只他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他目光峻刻,哼说:“阿意这样有心,我这做儿子的也得关心下我爹是得了什么病,值得她如此操劳。”
言罢,陆承冷着脸耍起枪,每招每式都极其用力地大开大合,好像动作中夹杂着许多不平忿然。
徐元寿挠挠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安庭哥似乎……并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
徐元寿表示不明白,他只能一头雾水地跟着在旁边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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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意第二天提上了一罐子精心熬制的药膳,掐着时间来到陆府。
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进陆家去,不想魏管家一见到她,当即热情得不得了,先弯着年迈的身子向她行了个大礼。
徐意从前是纪明意的时候,她跟这个管事处得一直不错,把他当长辈一般看待。她知道魏管家对陆家父子两个都忠心耿耿,六年不见,他年纪也大了,徐意哪好意思再受他的礼,忙过去搀扶起他。
魏管家见这位姑娘出身国公府,却没有一点儿京城里头世家小姐的架子,不由也添了许多喜欢,他心想:徐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这随和善良的脾气还挺像前一位夫人的,难怪爷会看上她。
魏管家热情地将徐意领进了陆纨的院子里。
将将走到院子中,徐意的脚步不由顿住——她一眼看见了陆纨院子里栽种的树。
一棵桂花树和一棵枇杷树。
这不是从前她给郎君写的家书里,提到过她希望种植的么?
他……他竟然都记得,且真的种下了。
徐意绞着衣角,她对这两棵树沉默地发起呆。
魏管家见徐姑娘好好地走着路,突然停下望着面前枝繁叶茂的大树,脸上还一副惘然的表情,他有些疑惑,却没有出声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候。
少顷,徐意方才回过神来,她低低地说一句:“抱歉,害管事久等了。”
“姑娘客气,姑娘头回来,想多看看也正常,您跟我来。”魏管家慈和地笑道。
按理说,徐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适合进入到陆纨的正房里,但是魏管家好像忘了这码事一般,他一直将徐意领到了陆纨的房门口,嘴上道:“我家大人平时下朝之后,通常会到书房里去,或画画或读书,今日回来却直接进了内室。”
“我估摸着爷的身子还是有些不爽利,爷不喜欢在外人面前示弱,我这做下属的不好进他的内室,徐姑娘既然来了,还请徐姑娘帮忙进去看望一二。”
徐意一来正在想院子里的两棵树,二来也挂心陆纨的病情,竟没注意她已被魏管家分到了“内人”的范畴里头。
她向魏管家问道:“今早上朝时,沛霖怎么样?昨日回来还有没有不舒服呢?”
魏管家听到“沛霖”二字就不露声色地弯了眼睛,嘴上却讷讷道:“姑娘别见怪,我昨日被爷派到了外头,今日午时方回,眼下还没跟爷打过照面呢,要不姑娘亲自问爷罢。”
他这样一说,徐意立即觉出古怪。
她知道魏管家对陆纨和陆承有多关心,即便是有事外出,怎可能回来以后听说陆纨病了,还连个照面都不跟他打。
怀疑的念头生起,却没有立即戳破,徐意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提着罐子走进了陆纨的内室。
穿过黄花梨花鸟十二扇围屏,徐意踏入到陆纨的寝室中。
陆纨的寝室布置得很简单,一看就是没有女人参与过的痕迹,不过放了几张屏风,几个椅凳,连团枕都没有一个,整体瞧着朴素又典雅。
她看见陆纨半卧在塌上,他的身上盖着一床竹青色的团丝锦被,他微阖着眼,眉心轻轻拧成一线,正由长天在旁为他按摩头顶。
听到有脚步声,陆纨方才睁开眼,见是徐意,他的眸光陡然顿住了。
一天没见,徐意没想到陆纨的神色还是这么苍白。她走到床边,先将手中罐子放到一旁,轻声地问:“是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头疼么?”
长天正要答话,陆纨却先一步淡声作答:“无事。”
“昨夜睡得晚。今日为了上朝,起了个大早,一夜没有休息好罢了。”陆纨平静地说。
语毕,他朝长天瞥去一眼,长天犹豫片刻后抽回手,没再替陆纨按摩,而是退到了边上去,好方便他们说话。
徐意担忧的目光始终盘旋在陆纨的脸庞附近,她问:“沛霖昨天回府之后,有请大夫再瞧瞧么?”
“请了。”陆纨说,不待她继续问,他主动道,“也吃了药。”
言罢,陆纨侧首,他望着她的眼眸说:“阿意这样事无巨细,像极了我府上的管家婆。”
他向来不是促狭的性子,徐意被他陡然一玩笑,不由微微红了脸,她抬首嗔了他眼。
陆纨笑了笑,就连长天也在此氛围中感到一阵轻快。
笑过之后,以免徐意持续尴尬,陆纨道:“阿意手中方才提的那一罐子是什么东西?”
“昨天答应给沛霖做的药膳。”徐意道。
她预备起身拿,长天已极有眼色地将罐子打开,然后将里头的内容盛出一小碗来,递到床边的小杌子上。
徐意道:“里头放了桂皮、茯苓、山楂,这些都是养胃的食材,我再另外加了点儿猪骨增香。沛霖要不要趁热喝?”
陆纨说好。
长天上前扶着陆纨坐直身子,预备递给他筷子时,长天瞟了眼跟前的徐姑娘,忽然间像开了天灵窍似的,福至心灵。他笑说:“爷方才不是说手上没力气么?当心泼了碗,还是小的服侍您。”
陆纨看了眼他,又看了眼面前的徐意,他没拆穿长天的讨巧之言,只是对他投去淡淡的、暗含警告的一瞥。
徐意倒是不疑有他,毕竟陆纨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子虚弱。
长天于是开始亲自喂陆纨用汤,用到一半,他又果不其然地拍起大腿,懊恼道:“爷,魏管事那里有件顶要紧的事情让小的去做,小的真该死,竟现在才想起来!”
说着,长天扭过脸,忝颜对徐意道:“徐姑娘,魏管事那边十万火急,小的怕耽误了他老人家的事情,这剩的半碗姑娘能帮着伺候爷喝下么?”
徐意纵使再傻也能听出来,长天这是故意设圈引她入套呢。
她似笑非笑地乜着他,陆纨则掀起眼皮,命令道:“碗撂下,你出去。”
长天忙道“诶”。
他迅速退下,并体贴地为二人关上房门。
陆纨则自己拿起了碗,他说:“让阿意看笑话了。”
想到昨天长天的一番肺腑之言,又瞥眼陆纨犹自苍白的面色,徐意只是叹声气说:“罢了,他也是太心疼你。”
言罢,徐意竟从陆纨手中接过碗勺,她笑着打趣儿道:“既如此,就由我来喂沛霖罢。”
她竟然真的要喂他。
陆纨先是微怔,他清淡的目光继而变得炙热起来,徐意手中的勺子已经凑到了陆纨嘴边,她道:“乖,沛霖张张嘴。”
徐意用着哄孩子的语气对他说道。
两人之间,从前都是陆纨以上位者或长者的姿态出现,如今他半倚在塌上,却被阿意当做个孩子般喂汤,且她好像是故意的,边喂边偷着笑,比那因成功偷到鱼而得逞的小猫还要狡黠三分。
女子服侍男子喝药,明明应该是闺房之乐中饱含春情的一幕,偏她爱胡闹,将这场景搅和成了个四不像。
见她一双眼瞳是如此明眸善睐,陆纨心中充满了无奈宠溺之情。他由着她胡来,由着她以半伺候半打趣的模式喂他,喝完了剩下的半碗,徐意还要替他擦嘴。
陆纨制止住她。
他浓长的睫羽扑扇在眼睫下方,他道:“我自己来,小促狭鬼。”
徐意嘿嘿笑了两声。
喝完汤擦完嘴,许是多了些子力气,也许是多了个让他高兴的人在身旁,陆纨的脸色总算变得红润了些。
日光从窗棂中折射下来,窗外的桂花和枇杷叶随风轻轻摇曳,在窗棂上留下一串枝桠交错的斑驳光影。
陆纨凝视了她片刻,他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用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她的额发,叫了声:“阿意。”
徐意在他的抚摸下抬眸。
只见陆纨的眸光忽闪,嘴唇翕动。
陆纨道:“阿意,你这样关心我,阿意对我……”
到底有多深的感情?
他的后半截话,被突然出现的一道低沉的少年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