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徐靖和陆承在小溪边简单盥洗完后, 即到了要用晚膳的时辰,三人一道打马回了京城里。
既然陆承陪着一起玩到这个时候,徐靖自是要留他在蒋国公府跟他们一起用膳。
陆承没有推辞, 坦然接受了他的邀约。
于是这日, 蒋国公府的晚膳吃得很热闹。
徐彦虽是出身世家, 可他更是个武将, 在军营里待了许久,身上多少沾惹了些军中的习气。军营里头,只要不是逢紧急军情期间,众人用饭时, 向来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自在畅意得很,没有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文人习惯。
所以蒋国公府也不讲究这些。
席上, 作为老师,徐彦先对陆承的这次成功归来表达了高度肯定。徐彦亲自教授的学生不多, 曾经的陕西巡抚刘龄之算一个,其次便是陆承了。
从优秀程度来讲,陆承封侯时的功绩甚至更胜于如今的甘陕总督刘龄之。
徐彦道:“我听岳霄说了。安庭,你这次差事办得很漂亮, 红莲教一直被皇上视为心腹大患, 北镇抚司此番若能顺利从李子壮口中审问出红莲教那位贼首头目的下落,你可又算大功一件。”
陆承此时正满腹心事, 收到老师这样高度的赞扬,他也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他遥遥举杯敬了下徐彦。
徐意在边上安静听着, 闻言, 她偷瞄了陆承一眼。
只是陆承专心敬酒, 没能看到。坐在徐意正对面的徐彦倒是瞧得真切,他眯了眯眼,什么话也没说。
徐元寿才从国子监下学回来,今日的国子监里,大家伙儿讨论得最热火朝天的就是武陵侯生擒李贼一事儿。
国子监里人云亦云,说陆侯在对阵李子壮的时候,研究了一套新的枪法出来。徐元寿听了也好奇得紧,趁着用晚膳的机会,他便请教陆承,问这说法是不是真的。
陆承没有否认。
徐元寿当即双眼一亮,他在读书一道上天赋不高,却是个习武成痴的性子。人人都知道武陵侯陆安庭不仅骑射一流,还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枪法,徐元寿闻言不觉有些意动。
他抓着陆承的衣袖,眼巴巴地问:“安庭哥,您可以教我练枪吗?”
陆承乜他眼,没做声。
徐彦亦觉得小儿子的请求有点儿强人所难,须知许多人的武功招式是不外传的,他道:“二郎。”
“你想学枪,为父和你兄长都可以教你,安庭身兼北大营的要务,腾不开手。”徐彦淡淡地说。
徐元寿垂头丧气地叹了声气,他恹恹道:“爹您老人家比安庭哥更忙,大哥倒是有空,但他的枪耍得没有安庭哥厉害。”
这是句实话。徐靖虽没有跟陆承争长短的意思,但当着父母妹妹的面被小弟说他不如陆安庭厉害,心中多少还是会产生些不平。
徐靖唇线紧绷,用筷子的另一端狠狠敲了下小弟的头,他薄斥道:“你还真是谢了花的南瓜,心思一天比一天大。也由得你在这里挑三拣四吗?”
徐元寿捂着脑袋,摆出哀鸣不休的模样。
他们两人做这副玩闹的架势也是因为看出了陆承无意教授徐元寿,所以有意要将“学枪”的话题顺势带过去,好不让彼此尴尬。
对此,陆承唇角半掀,没说话。
徐意见徐元寿兴致不高,遂主动夹了一筷子他素日里就爱吃的奶汁鱼片到他碗里。
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徐意基本上完全接受了“徐意”的身份,也和蒋国公一家子都处得良好。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她娘葛氏,但是她业已逐渐把徐家人当作自己真的亲人了。
徐意温言安慰说:“别灰心,阿寿想学枪,日后肯定还会有其他机会。”
“诶。”徐元寿不想拂姐姐的好意,恳切地应答了一声。
徐意又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瓜子,以示安抚。
边上的陆承见他们姐弟俩感情这么好,狐疑而犹豫的目光在两人间打量了一圈,踌躇片刻,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真想跟我学?”
徐元寿一听有戏,忙用劲点了头。
“我可以教你一套,”陆承面不改色地说,“至多给你十天时间。十天里,你若是能学会,这套枪法就当我传给你。”
陆承这话一出口,除了徐意神色如常外,其余人的视线登时都投在了他的身上。
徐靖用有点儿艳羡又有点儿不平的目光来回瞅着陆承和弟弟——他可知道,这么多年,陆安庭从来没有教过任何一个人,阿寿这小子今日走了什么狗屎运?
蒋国公徐彦则是在沉思:安庭为什么好端端忽然改了主意?
他的眼神忽而转向了目前唯一一个还在专心致志用膳的女儿面上,安庭此举是……是因为珠珠吗,因为珠珠方才安慰了失意的二郎?
徐彦最初觉得不可能,可又觉得有些像,他敛眉沉吟。
徐元寿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高兴地欢呼一声。他兴致勃勃地保证道:“安庭哥你放心,我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学会的!”
见小弟高兴成这样,徐意不由笑着摇了下头——这孩子看起来是真的很崇拜九郎。
曾经的少年郎长成了现在这些少年郎心中的天下第一啊,徐意举着筷子,她默默凝视陆承,不无感慨地想。
用完晚膳,徐彦跟盛氏一道回了房里歇下,徐彦问妻子:“这些日子帮珠珠相看婚事,至今如何,你们可有瞧中的人选,珠珠是怎么说的?”
盛氏叹道:“珠珠一个没瞧上,我也感觉都不行。”
徐彦捻着下巴上新蓄起来的短须,他意味深长道:“夫人不必着急,既然如此,此事儿暂且先缓缓。今日晚膳上,我瞧着安庭对咱们珠珠,不像全无好感。”
出了徐元寿的事情以后,徐彦便着重多观察了陆承几番。他坐在正上首,对面正好是他们几个小辈,要察觉他们的小动作很容易。
结果当真给他发现陆安庭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到了珠珠身上好几回,珠珠就更不说了,被他逮到偷看了好多回陆安庭。
盛氏自那次在天福寺里,见到陆承主动愿意背自己女儿后,心中隐约其实就存了这个想法,只她怕是自己多心。
而今听到丈夫也这样,盛氏忙欣喜地道了句:“国公爷真这样觉得?”
徐彦斟酌一会儿,终于肯松了口风,他道:“瞅着机会,我委婉地和安庭提一提,探探他的底。他若拒绝,你我也不勉强就是。”
盛氏一直很喜欢陆承身上的英气,且他们看着陆承从籍籍无名一路走到如今的位高权重,算是对他的品性知根知底。若是陆安庭能做自个的女婿,自然比其他阿猫阿狗都强多了!
他这样说,盛氏连忙认同地点着头,说句:“好。”
蒋国公夫妇的想法,徐意和陆承并不知晓。散了席后,徐意回院子里沐浴歇息,陆承也回了自己的武陵侯府。
一夜安静地过去。
翌日,徐元寿从国子监放学之后,直接来了武陵侯府找陆承学枪,陆承今日休沐,一直在等他。
徐元寿来之前,陆承已先耍了几回枪法,因为是在自家院子里练武,他穿着一身简单的武士袍。陆承如今身高八尺有余,这副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分外英伟,活脱脱一个俊朗的美男子。
陆承随手擦拭着额上的汗,对徐元寿道:“我耍一遍给你看,你仔细瞧好。”
徐元寿艳羡地望着他的身姿,小鸡啄米般点头。
陆承在武学上极有天分,这是徐彦都亲口承认的事实,一把小银枪在他手中耍得虎虎生风。
只见到寒光一闪,而后便是“嗒”的几声。
银枪时而落于地面,时而在空中挥横肆意,陆承的每个动作都优美而极具力量感。
徐元寿看得双眼不住发光,他从小喜欢习武,为此偷偷看过不少话本杂书,
从这刻起,少年梦想中那所向披靡的武神有了真实的脸,他甚至觉得武陵侯鬓角滴下来的汗都是金子做的。
一套枪法完整耍完,陆承一身大汗,他将手中银枪丢给徐元寿,吩咐道:“你试一次给我看。”
徐元寿瞬间为难了——就教了这么大一会儿,他还没学会呢!
徐元寿试探地问:“安庭哥,你能不能再练一次?”
陆承乜他眼,徐元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陆承倒是什么话也没说,他迈出一步,以银枪点地,真的不厌其烦地再耍了一回。
徐元寿这回不敢再心猿意马,陆承练的时候,他一面认真记牢,一面在手中跟着做。
等陆承耍完,徐元寿不等他开口,已自己过去捡起枪,然后练了次给他瞧。
到底是徐彦的儿子,徐元寿自小被父亲手把手地教过许多,有些武学基础在身上,他天赋虽然不比陆承,但是胜在底子好。他认认真真地跟着陆承学了一个多时辰,已将这套枪法的招式学了个七七八八。
对于这个结果,师父和徒弟两个都还算满意。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练枪是个体力活,两个人虽然都是少年郎,但一个多时辰不停歇地练下来,也都有些累了。
他们一直练到天色将黑,方才齐齐收了枪,转眼即是戌时,陆承顺道留了徐元寿在府上用饭。
徐元寿是头回留在武陵侯府用晚膳,他今日学了套新枪法,心情好得不得了,晚膳的时候也没个消停。
一边用膳,徐元寿一边还左顾右盼地问:“安庭哥,要是我不来,你每天都一个人吃饭啊?”
陆承掀起眼皮看他,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嗯”。
徐元寿叹声气,他说:“你这偌大的侯府未免太冷清,安庭哥,我觉得你还是娶个妻子比较好。”
陆承的神情依旧不咸不淡,这次连“嗯”都不道了。
徐元寿没有发现自己戳了人家的心窝,还在喋喋不休道:“要不你以后来我家吃饭吧?你这儿实在不热闹。”
陆承冷淡地说:“我与你家非亲非故,怎好日日去蹭饭。”
“怎么是非亲非故?”徐元寿大声地分辨道,“你可是我爹的爱徒啊!”
陆承一哂,没再搭腔。
言罢,徐元寿又长长地叹说:“不过,等我阿姐日后出嫁了,我们府上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热闹。”
陆承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他斜睨徐元寿眼,状似波澜不惊地问:“你阿姐要出嫁了?”
“你爹娘已经为她物色好了郎君?”
徐元寿口中嚼着一个珍珠丸子,含含糊糊地说:“还没有,但是我娘这两个月来,一直在忙活这件事情,我估摸着是快了。”
陆承沉默下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徐元寿则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听说定远侯那边也定了亲。”
“唉,其实乔玄哥也是挺好的人,可惜他跟我阿姐没有缘分。”徐元寿摊着手道,“算了,喜欢我阿姐的人多着,日后阿姐要嫁个比乔玄哥好的郎君,想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徐元寿原本觉得气氛太过沉寂,方才一直在自言自语,他本没指望陆承能给自己回应。
不想陆承听到这话以后,竟扭过脸看他。月色无纤尘,陆承迎着清凉的月光,淡淡地问了句:“都有谁?”
徐元寿眨了眨眼:“什么?”
陆承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元寿,他沉声问道:“你说喜欢你阿姐的人多着,我问你都有谁?”
徐元寿挠了挠头,虽觉得奇怪,但还是一五一十全给说了:“左都御史家的二公子,最热情的就属他!自从阿姐回外公府上被他撞见了一回,他连着几天都来我家找我哥攀谈。”
“说是找我哥,其实谁不知道谁呢。”徐元寿大喇喇地说。
左都御史的二公子?那还真是巧了。
陆承当年跟其爹曾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眼下看来,这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陆承的一张脸面无表情,沉默少顷,他问:“你阿姐如何讲?”
“啊?”徐元寿瞅了眼陆承的神色,发现他似乎是真的挺在乎这件事,便抓着下巴回复道,“阿姐又不喜欢他,当然是回避不见,我瞧着我娘对他也不算热衷。”
听到徐元寿这样讲,陆承的心里略微踏实一些,但同时他也更着急——究竟徐意是不是他的阿意,她们身上诸多巧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当日远赴河南之前,他曾说回来以后要跟徐意谈谈,而今他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了了,他明天就要找机会向徐意问清楚。
后半程用膳时,陆承沉浸在得失之患的愁绪中,一句话未说。幸亏徐元寿心大,他小子混不在意,一个人边说边吃,一样也很开心。
看到他,陆承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我十四岁时也是这么幼稚聒噪吗?
他一边羡慕着半大少年郎的精力旺盛和永远乐观的精神,一边又难免嫌烦,用完膳后,他便下了个逐客令:“阿寿,我待会儿要去找我爹,就不多留你了。”
徐元寿“喔”了声,能在武陵侯府蹭顿饭他其实就很满意,也没说多的话。
用完膳,陆承送徐元寿出了院子,身旁有几个奴仆手中抱着一块“武陵侯府”的大匾额,正准备安到府门口。
徐元寿问:“这是怎么了?”
跟在他二人后头的松柏笑着回答道:“前些日子刮大风,咱们侯府的牌匾掉下来了。小的着木匠重新订做了一块,您瞧瞧怎么样?”
徐元寿端详了眼,他赞不绝口道:“不说别的,上头的字可真漂亮。”
“就是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在哪儿见过。”他苦思冥想地挠了挠脸,讷讷地说。
松柏笑道:“这是我们爷题的字。爷一手书画双绝,不少人重金求他的字画。说不定徐公子是在别人府上见过。”
“是吗?”徐元寿纳闷地沉吟,他最近好像没鉴赏过字画啊。
徐元寿越想越可疑,陆承倒没太在意,实是他爹的字出现的地方越来越普遍。
两人依旧往外走。直到到了武陵侯府门口,见到松柏指挥着仆从把门匾挂上去时,徐元寿终于灵光一闪。他拍着脑袋,猛然道:“啊,我想起来了!”
“是阿姐,”徐元寿双目晶晶地说,“难怪阿姐抄经的时候,我觉得眼熟,原来是像陆阁老的字,像陆阁老那套答卷!”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有些莫名其妙,但因为其中涉及到了徐意和自个爹,陆承遂追问了句:“什么?”
徐元寿是个认真的少年,便详细地答说:“我说我阿姐的字,写得像陆阁老。”
陆承闻言瞳孔一缩,他的手指攥紧了袍角。
徐元寿尚在滔滔不绝,他把徐意说得那套“神仙入梦教她写字”的说法也拿出来跟陆承分享了一遍,他笑着道:“安庭哥,你说是不是挺神奇的。”
随即,他嗫嚅着说:“该不会……入我阿姐梦里的神仙,是陆阁老吧?”
陆承的脸上此时完全没有了笑容,他面色沉重。
——什么神仙入梦,他一个字都不信!
陆承分明记得,当年阿意曾在书房中日日跟爹一道读书练字,是不是爹在那时教她写过字?不然凭甚么这么巧?!
多年前的某些片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突地想起了天福寺里摆在大海灯旁边的那份与他爹的字迹极其相像,却又有细微差别的《地藏本愿经》。
他几乎是忍不住地战栗着,他从嗓子里挤出字眼问:“你阿姐抄的,是什么经?”
“《地藏菩萨本愿经》啊。”徐元寿没发觉陆承的异常,还细致周到地解释道,“慧真方丈让我阿姐抄的,说是她大病初愈,抄份经好以显心诚。”
谁知他这话刚刚说完,陆承却猛地闭起了眼,而后他便像失控的疯狗般,闷头骑上马冲了出去。
徐元寿直接愣住,缓了片刻后才回过神,在他背后大喊:“安庭哥,你去哪儿?”
陆承不答,他用力扬鞭,牛皮手套里的一双手掐着鞭子掐得分外用力。
不过片刻功夫,陆承策马赶到了位于京城东面的陆纨的府邸。
当年西安府的那场大火,因为救火救得不及时,火势几乎是持续了整整一夜。陆承虽然抢回了纪明意的尸身,但是她屋子里的所有遗物几乎都被烧毁殆尽。
陆承只最后在她放于床角的妆奁内捡到了只漆黑的小蝴蝶。
陆承认得,因为那是他亲自画的蝴蝶手钏上的。手钏乃鎏金所做,其余部分基本都被火烧融了,只剩这只小蝴蝶。由于其是黄金打造,虽在大火中被熏黑,但还是能看出蝴蝶的样子。
这只蝴蝶、还有曾经的那张大弓就是阿意留给他的唯二有实物的念想。
和陆承一般,陆纨府上也剩了些与纪明意相关的东西。除了那个她亲手赠的扇坠子外,便是几封他们来往间的家书。
陆承从前没见过纪明意的字,但爹那儿留存的家书上定然有!
只消拿封阿意写的家书和天福寺上的《地藏本愿经》对比,还怕分辨不出徐意是不是阿意吗?
陆承捏紧马鞭,他一刻不停地策马,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陆纨的府上。
这副架势把府门口的侍卫们都吓了一跳,他们还以为是打哪儿来的悍匪,连忙严阵以待,认出是陆承,方才收了阵势。
就连魏管家也大惊着问:“承哥儿,这是怎么了?”
陆承谁也不理,径直在书房里找到了陆纨,他叫了声爹。
陆纨抬眸,见陆承面色通红,步履匆匆,他虽有疑问,却还是心平气和地问:“出了什么事情?”
见到父亲,陆承一颗扑通乱跳的心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只有声音依旧忍不住发紧。
他说:“阿意从前写给您的家书,爹能不能给我一封?”
陆纨微顿,他的眸色略深,审视般地打量着儿子,他问:“你要做什么?”
陆承动了动嘴唇,这刻,他的指骨痉挛般抽搐了下——那是烧伤留下来的后遗症。
他将手指捏成拳,好克制这本能的反应。片刻后,他选择扭过脸,不再与父亲的双眼对视。
爹,原谅我的卑劣,若她真是阿意。
我……这一次我要比你先找到她。
陆承绷着脸,他嗓音低沉地说:“我想阿意了,好怀念她说话时的语气,所以想看看她写给您的家书。”
陆纨的手指笼在袖子中,没说同意与不同意。他只是认真端详着儿子,淡淡问了句:“四个月前,你出发往河南时,曾说要将某件事情调查清楚。我当时问你是何事,你不肯答。”
“如今查清楚了吗?”
父亲的语调绵柔悠长,很有子蛊惑人心的力量。
只陆承也不是从前的半大少年,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的心智已沉着下来。他的身姿如松,半点破绽也不露,只是安静地立在桌案前。
陆承笼着一双手,冷硬地回答:“孩儿仍在调查。”
“但若一切水落石出了,”陆承抬眸,他慢慢道,“我绝不会瞒着爹。”
“请您相信孩儿。”
陆纨的手指微微扣了扣桌沿,他的视线落在儿子放在桌角的一双手上——九郎的手曾经那么漂亮,一手骑射功夫可称举世无双。
可这双手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样,是为了阿意,为了让阿意能有个完整的尸身……
想到此,陆纨的心头颤动了一下,他从右手边的抽屉里取出个小匣子,匣身上精致的花纹凹凸不平。
他摸着匣身,沉吟片刻,方翻起盖子。
为了不让书信散墨,这几年来,这些家书皆被几层牛皮纸紧紧地包裹着。
陆纨一一地拆开牛皮纸,将其中的一封信递给了陆承。
陆承珍重地接过,他将信封放在跳动得格外厉害的心口处停留片刻,他闭了闭眼。
“谢谢爹。”陆承说,“今夜孩儿府中有事,我回府过夜。”
“改日再来孝顺爹。”陆承向父亲郑重跪下磕了个头。
陆纨只是安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陆承心如似箭,也管不了那么许多,行过礼后,他转身离开了。
陆承一走,陆纨随即唤了声人名:“凌远。”
很快有个黑衣人自屋檐上飞下来,陆纨淡道:“跟着公子,看他出府后拿着信去了哪儿。”
凌远道“是”,此人很快也消失在了夜色里。
夜幕低垂,几朵乱云漂浮在黑色的夜空中,将整片大地都显得空旷而阴翳。
陆纨坐在书房中的太师椅上,他揉散了紧皱的眉心,目光停顿许久,他终于也从匣子中抽出几封信观看。
阿意每次寄来的家书,篇幅其实都不算长,不过寥寥几行墨迹。陆纨的手指在那封“妾等郎君”上反复摩挲了下。他指尖颤抖,眼底升腾出一片朦胧的雾气。在这雾气中,他复又拆开下一封。
下一封是他收到的阿意寄来的第一封家书。
彼时他的阿意正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兴致勃勃地问他“可不可以在院子里住棵桂花树和棵枇杷树”。
陆纨收回颤动的手,他将视线转投到窗外。
陆纨不爱折腾花草,也不爱好附庸风雅的东西,因而他的院子干净整洁,无任何多余摆设,只一棵清幽的桂花树和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两棵树的种类完全不同,枝丫却相互缠绕,相依相偎,好像生来就在一起似的。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陆纨想起了这句诗文,他闭紧眼,轻轻呢喃着,眼眶登时感到一阵湿意。
这刻,于人前从不失态、永远风度翩翩的陆阁老,忽然失声哽咽,泪洒长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