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陆承在花厅右侧的花梨南宫帽椅上落座。
纪明意将陆玮没带走的地契副本交给陆承,她慢条斯理地开口问:“九郎,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陆绮都有过什么龌龊?”陆承的眉头微微一跳,他神色复杂地望向纪明意,沉吟半晌。
跟前伺候的魏管家见他做这副左右为难状,便有些不忍心戳他伤疤,主动上前一步说:“我来和夫人解释原委吧。他
陆承却忽然启唇。
陆承看了眼魏管家,魏管家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分
外了解他的脾气
,知道他最不愿在众人面前追溯往事,立即心领神会地带着众仆妇下去。
花厅里瞬时只余下陆承和纪明意两个。
其中包含了如何劈杀砚台,如何废了陆琦的右手,他对自己曾犯下的每个过错毫不隐瞒,倒是把知晓阿黄死讯时的难过痛楚,以及被父亲鞭打后的郁郁不平轻描淡写,一概而过了。陆承看了眼纪明意,平铺直叙地将他十岁时与陆绮有过的是非从头讲起。
纪明意认真地聆听,当她听见砚台不仅丧心病狂剥下了阿黄的皮,还亲自送来耀武扬威时。她手上忽然用力,狠狠拍了下桌子,这一下的力气大到茶盏中的浮叶直接不稳漫出来。陆承置若罔闻,继续讲了他晓得陆琦沉迷赌博以后,又是如何处心积虑地去金玉坊,设下一个
一个陷阱,将陆琦手中的四十亩地全部以低于市场的价格买回。
他知道自己实则不该说这么清楚,描述地越细节,便越说明了他是一个多么桀骜乖张,多么野性难驯,多么血腥残暴的人。如今这些缺点中又夹杂了份城府极深、老谋深算。“说完了。”陆承的声音平静而漠然,他盯着纪明意。
在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儿面前,这些缺点太容易把她吓退。
只他从来不想骗她,哪怕一丝也不想。
这就是全部的自己,若她不能接受.....
是啊,不能接受之后彻底对他敬而远之,他又该怎么办呢?
陆承说完以后,才从心底生出一份猝不及防的慌张。他匆忙地抬眸,漂亮精致的一张侧脸干净剔透。少年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不可一世,或冷漠或倨傲,纪明意却头次从这份抬眸中读出了几分难得一见的小心紧张。莫名有些心软,纪明意温柔笑了笑,眼眸里一片星光璀璨。
她说:“九郎。”
陆承:“嗯?"
陆承神色未变,只眸光轻微闪了闪一
“你没有做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纪明意说,“我很欣赏你的手段。
一这么多年以来,她是第一个说他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的人。
纪明意沉默片刻,方道:“我眼下只后悔。
陆承盯着她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睛,轻声问:“后悔什么?”
纪明意挑眉,笑得忿忿又肆意,她冷哼着说:“后悔没好好骂那老匹夫和他的小崽子一顿!”
不仅没骂,居然还受了他几句软刀子,纪明意冷然一笑,心道真是太便宜他!
她皱眉,想起一事儿,又问:
一去了,但是他见到我,抖得比筛糠还不如。我还没靠近他的床边,他就像见了阎王似的大哭大闹,差点晕厥过去。他娘心疼他,不敢再让我过府,所以这事儿后来只好不了了之“你后来真去给陆绮道歉了?”
陆承心里这样想,眼神柔和下来,胸口一股情愫从方才起就在不停涌动,使他实在无暇分心其他。他认真道:“阿意。
这个时候,纪明意专心等着答案,无心去纠正他的称呼。
陆承的视线落在纪明意皎如明月的脸颊上,他薄唇翕动:“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少年的声线紧绷,语气是顺其自然的温柔。他长曲曲的睫毛在女孩儿的注视下颤了又颤,美璧无暇的一张脸,透着疏冷和纯粹的两种矛盾情绪。“怎么办,阿意。”陆承的目光清冽,他笑着说。
纪明意:“你......"
这一瞬间,纪明意的心怀有被什么东西击中的感觉,像是流星倏然掠过了深邃的夜空,像是春风不停荡漾着平静的湖面。只她不明白这感觉意味什么,也不愿承认。
纪明意磕巴了一下才找回自己声音,她故作冰冷地斥道:“别混说。”
陆承笑笑。
他托腮半靠着书案,静静看她一会儿,低声说:“今日是我生辰,你还没贺我生辰之喜。
纪明意不知自己为何心乱如麻,只轻轻说:“想必已有很多人恭贺过了,不差我一个。”
“差。”陆承眼也不眨地说,“旁人的恭贺如何能和阿意一样?
纪明意的心底像江流碧波,一时涌起无数旋涡,她努力保持平静地说
“九郎,那我就代表郎君,与他一同祝贺你又长大一岁。
“愿你能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①
话是好听的,寓意也佳,又是出自文雅的诗经,只那句“代表郎君”不知是不是在故意作践他,陆承闷哼一笑。这个女人总是这样,在柔情似水中,不动声色地要你知难而退。
只可惜,迎难而上才是陆家九郎。
他眉宇间自带骄矜,心道:“你不予我甜头,那我只好自己取了。
陆承扬眉说:“今早的长寿面,也是阿意同我爹一道的祝贺?
“确实给咸了点儿。”他面不改色地说。
纪明意错愕过后,很快明白过来-
纪明意的脸色一下青一下白,十分精彩。
一陆承早就识破长寿面究竟是谁做的。荣安这傻丫头,亏她还说得如此信誓旦旦!
陆承欣赏了一出,只觉心头郁气褪去不少
-让你总装,还特意说些惹我伤怀的话,原你也不是毫无触动的啊。
陆承的眸光倏地温柔起来。
纪明意的眼神复杂,她冷静地说:“一碗面而已。”
“九郎以为能代表什么?”纪明意道,“不过是展示继母心慈的一种手腕,九郎若是喜欢,明日我还能为你做。陆承发出声生动坦荡的冷笑。
他说:“那阿意这继母当得可真尽职。
“给我爹也做过吗?”陆承抬眸,慢吞吞地问。
纪明意已经在短时间内调整好心态,不肯再露怯。她平和地说:“郎君走得急,还未来得及。”
“不过九郎既然提出了改进意见,我定会采纳。等郎君回来,正好改良一下调料的比例,”纪明意的颜色端丽,她朗声说,“相信味道会更好。”
陆承的所有涵养在这一刻终于几乎耗尽,他红着眼,能能怒火中,他还品尝出一丝久违的委屈。
陆承的容貌清隽,指尖苍白,他哑声说
“你连哄哄我都不肯吗?
“阿意,今日是我诞辰啊。
她抿了抿干涩的红唇,不甚优雅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水。
纪明意从少年低哑的音调中听出了他的失意
你委屈什么?她心想,如此离经叛道地喜欢上自己继母,还指望我给你回应不成?痴心妄想!这些冷漠刻满的话在纪明意的舌尖上滚了几圈,却说不出口。她咬着牙微微侧过脸,凤眸之中情绪难辨。长久的静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陆承盯着她脸上的靥涡一直看,见她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一双杏眼忽而明亮闪烁,忽而安静沉寂。他便笑了笑,露出些许柔软神色,忽然不愿再计较了。
只因纪明意面上的这些悸动,终于是为了他一个人而鲜活。
念此,陆承的脸庞如冰雪乍融,轻笑着说:“你的清风堂正式营业了?”
他刹那转了话题,何尝不是在主动递台阶给纪明意。
纪明意顺势走下来,一边饮茶,一边收敛情绪,轻“嗯”了声。
陆承说:“上次那个小惠子被你收服了?他是什么来路,你仔细查过没有?
“放心,我当然查过,昀哥儿的祖父是罪臣,他原是该被发配岭南,中途靠使银子换了个清白身份。晓得他在为自己担心,纪明意于是详细解释说:
“我估摸他是位家学渊源的医学之后。”纪明意道,“我将他开出的方子拿去给陈先生看过几次,陈先生说没有问题,我才敢雇他回来。陈菖蒲是位难得的妙手仁心的大夫,他并不害怕纪明意的清风堂会抢
了自己生意
相反
还为西安府中能多一位悬壶济世的人才感到高兴。
这也是清风堂能如此顺利开张的原因之一
陆承心里始终对狼崽子的柳昀有种排斥,或许是出于同类相斥。他在
个孩子的眼神中
,读出过许多次愤世的情绪。
他也是从那个年纪走过来,看穿了柳昀放纵不羁、冷漠乖张的某些行为,认为这个孩子不值得培养,更不能深交。他说:“虽道用人不疑,但还是要留些心眼。
相比陆承,纪明意对柳昀的观感不那么坏。尤其在她去过柳昀家中一次,见到了李嬷嬷之后。
面对一个对老人不离不弃的孩子,纪明意愿意赌一赌他的善心。
但是陆承的好意更不该拂,纪明意遂说:“我明白。
她抬起头,也好声好气地说:“既然你从陆琦那里买回了所有地,是不是之后不会再去金玉坊了?”“赌博是种投机主义,好孩子不应该学。”纪明意补充说。
她话里故意拿腔拿调的“好孩子”三个字,依旧让陆承的嘴角抽搐一下。他笑得阴森又温柔:“不去了。”“我以后去逸梦楼。”陆承的语气萧瑟,他看也不看她,起身走了。
逸梦楼是西安府里最出名的画舫。
明知少年是在说气话,可纪明意还是青着脸冷哼一声,对着他的背影低低嗫嚅了句:“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