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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落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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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药去登闻鼓前带走了玉霖, 人却再也没有回北镇抚司的衙门。

原本前来逼杀刘影怜的杨照月,先还因张药的拖延而气愤,从吴陇仪口中听到了“御批纸”的事后,顿时脸色青白。

他明白其中的厉害, 杀刘影怜无外乎灭口, 忙将李寒舟带至无人处, 张口只教李寒舟不得刑杀刘影怜。

李寒舟倒是纳闷了,张药走了,镇抚司衙门倒热闹得不像话,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 司礼监,人一堆一堆地扎过来,却都只有一个目的, 要保刘影怜不死。

他想不通, 其余掌刑千户也都跟着纳闷起来,守着刑房里的刘影怜半刻也不敢松懈。

刘影怜不肯吃喝,外头买来的门钉肉饼, 油包儿一概撇开。

李寒舟甚至还叫自己家的女人给她做了热汤,天远地远地给他送过来, 刘影怜也只是看了一眼,仍旧不肯吃。

李寒舟心里着急, 眼见她孱弱,又受了伤, 孤零零地坐着, 说不出话, 只顾流眼泪,生怕自己一个没留神,她就死在诏狱,自己担不住这个大责。只得亲自在她跟前守着,同时一遍一遍地催问外头的缇骑,“指挥使回来了吗?”

外头先前回报还说,长安门前有人敲登闻鼓为刘影怜鸣冤,张药去登闻鼓前面拿人了。

后来却半天没有消息传过来,再听到回报,已经临近午时。李寒舟急迫道:“什么人能叫我们指挥使拿到这个时候,平时要这半日,不说一个人,一个衙门也端了呀。”

缇骑欲言又止,只说那个击鼓的人,是玉霖。

李寒舟听罢,顿时泄了气,站在刑房门口直翻白眼。

玉霖,张药不顾声名狼藉也要去嫖的死囚,卖棺材也买回来的官婢,日日抱进牵出,舍不得她脚下沾尘一般。

拿人?

李寒舟看着已渐偏西的日头,损道:“拿什么人?那是给人牵马去了。”

他还真的没有说错,

此时的张药,正牵着透骨龙,带着玉霖,穿行在梁京街市中。

九月中旬,天已转凉,冷风吹得玉霖的眼睛越发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不是回家的路。

“去哪儿?”玉霖骑在马上问张药。

牵马的人头也没回:“成衣铺。”

“你要给我买衣服了?”

马上的人声似乎带着笑意,张药看着眼前热闹的街市,平声应道:“你不是想要软罗衣吗?”

风吹起玉霖的素棉裙,抚过马身,透骨龙垂下马首,蹄下踟蹰。

张药绞住马缰,侧看马首,“走稳。”

“它是是怕你破财。”

张药回过头,“你一个人,能买下多少?”

玉霖不答,只是望着他笑。

她眼眶仍然是潮润的,眸中水光晶莹。

张药站住脚步,在马下抬起头,“你怎么还在哭?”

玉霖仰起头,望向清风穿流的街道,“我很少一直想哭,除非某一天,我被很残酷地对待……而后又遇上一个喂我吃蜜的人。”

她说着抬手用伤手轻轻托住脸颊:“今日也算吧。毕竟我穿着这身薄衣,在登闻鼓下跪了那么久。”

她说着,唇角微扬:“然后,你要给我买衣裳了。”

张药想笑,但不敢笑。

他是知道的,他那张丧脸,笑起来一向非常难看。

好在成衣铺已在前方,张药转过身,只说了一句:“坐稳。”

**

张药从来不知道,女子的衣衫原来如此复杂。

衣料上有绫、绵、罗、纱、各自成趣,工艺上又分画裙、插绣裙、堆纱裙、蹙金裙……品类之多。张悯的衣饰,向来都是许颂年照管,但逢年节,即便许颂年人不至,杨照月和陈见云也往张药的那间陋居跑得勤快。

许颂年掌司礼监以来,张悯被许颂年养得很好。

好到张药在棺材和名木两项上连年挥霍无度,张悯也能在司礼监的遮护下,过着风雨不侵的日子。

但她也就止步于“风雨不侵”,平素吃穿简单,多年来在梁京城内散尽钱财,接济道中乞丐,供养寺观僧道,她说那是积福。至于是给谁积福,她总是说得很含糊。

不过,也不难猜。

她悲天悯人,张药却杀人无数。而她病弱,性命不过旦夕之间,只得在城内扬手,将这些她不自认的泼天富贵,再泼洒向人间。

即便如此,张悯倒也有不少精细的旧衣,且她与玉霖,身量上算是极其相似的,她将旧衣赠与玉霖,但玉霖不肯穿。

张悯问她为什么,她只说她长在牢中,身上脏,人也晦气,怕穿张悯的衣服,粘带得她也不好。

张悯在玉霖昏睡时,同江惠云一道,给她擦过身子之后,倒也不再提把自己的衣衫给她,反让张药将最好的亵衣给了她。

玉霖就那样松挂着足足有她两倍身量的亵衣,在张药的棺材里养了十来天的病。

张药本来就寡言,他别的不多,多的就是亵衣和木头,她要穿就给她穿了,也不问为什么,唯有张悯叮嘱他,日后给玉霖裁衣时,要裁得宽大些。

如今张药坐在成衣铺内,看着与衣铺掌柜相谈甚欢的玉霖,倒是觉得,此事不必自己开口。

在吃穿两项上,玉霖当真毫不吝惜对她自己好,看了堆纱裙的样,还要看合欢裙的,从质地到花样无不挑剔,连经营多年的掌柜也被玉霖为难得满头大汗。

奈何北镇抚司指挥使,冷脸坐店,背上还顶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鞭伤,怎么看怎么吓人。掌柜愣是为难也只得夸玉霖眼光甚好,一面殷情地唤裁缝过来,给玉霖量体。

“胸处再放一寸吧。”

裁缝放下裁衣尺笑道:“嗨哟姑娘,已是宽量了,姑娘身子比寻常女子都薄,再放怕是不合身了。”

“无妨,就帮我再放一寸吧。”

“诶,行。”

裁缝有些无奈地重新拿起裁衣尺,不留意间,那衣尺恰从玉霖的身上擦过,裁缝本来没有留意,回头却见玉霖一只手摁着前胸,抿着皱眉,似乎不太好受。

这客人,裁缝和掌柜都不敢得罪,怠慢,忙一齐上来,关切问道:“将才就想问了,姑娘如此瘦弱,却又总是要宽量的衣裳,是这身上……有什么……不适之处吗?倒该说出来,我们与姑娘斟酌斟酌。”

“我……有乳疾。”

玉霖松开眉头,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啊这……”

裁缝这才想起,恐是自己将才不留意间触碰到了她的前胸。

可那力道之轻,连他自己都不曾留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霖抬轻摁住不适之处。

那倒不是很尖锐的疼痛,无非酸胀,忍一时到也就过去了。

事实上,梁京官场上与结交者甚众,年轻官员在一处,饮酒说文,难免拉扯,为了在官场上自如行走,她曾用棉布紧裹双(和谐)乳。至下狱前,其期间已有十年之久,在这期间,她曾多次患乳疾与肤疾,不能请医,只得阅书自诊。然而,这也是徒劳的。病后仍以棉布狠缠,再好的药也只是治病不治本。

她曾在公堂上因此痛而坐立难安,脸色煞白,满堂男子无人知其缘由,只有堂下一个女囚,跪在地上,轻声问她是否心悸。

有的时候,玉霖不得不承认,她的伪装很难骗过女子。

即便她们不能将她全然看穿,但共有过相似的疾病,她们总能从她的只言片语,甚至是一个细微的神情之中,看出端倪。甚至有曾为医女的死囚,临死之前,赠了她一方,说是疗她心悸的方子,嘱她长服。

玉霖服后,乳疾之痛竟有所缓解。

后来在狱中,她常穿宽大的囚衣,但衣料甚粗,摩擦之间,又多翻出她的旧疾,病情更甚,玉霖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做官时治不了的病,到了牢狱里,反而治得了了。

她开始对着狱中的医工陈述多年病情,叙述之详尽,情绪之冷静。

按《律》,狱中人不得常见医官,不过一月,能请得一次。其余囚犯,多求医工治疗刑伤,以缓解皮肉之苦。玉霖却只恳求,治乳疾这一项。

医工见惯了女子因患乳疾而悲苦难言的女子,面对玉霖这样的人,竟有些无所适从。

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难堪,也不觉得难过,只是不断地告诉医工,她希望,在刑部对她行刑之前,此疾能有所好转。

可这又何必呢?医工不解,但好在,他倒是一个医德医术双馨之人,半年之间,竟真的将困扰玉霖多年的乳疾,从那根上治好一大半。

张药此时,才明白张悯之前让他玉霖宽量裁衣的话是什么意思,同时也在想,曾经与她官场同立时,她应该都是忍着裹胸的不适与人交际,当差办事。

这女人真是奇怪,明明惧痛,又如此忍得。

说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还想要什么衣裳,一并订了。”

张药坐在圈椅上抱臂开口,“亵衣要吗?”

玉霖点头,“嗯。”

张药看向掌柜与裁缝,“按她说的,胸处宽量裁制,不必计较用料。”

裁缝连声应“是”,又拿出了好些软质的衣料,让玉霖挑看。

那一日,玉霖花光了张药身上所有的银钱,而那还只是订金。

掌柜让他十日后来取衣,张药收起几乎见底的茄袋,玉霖甚至还趴在木案上,用伤手小心地捻着册页,认真地翻看绣花样子。

她人很放松,面上也是由衷的开怀之色,全然不像昨夜在宋饮冰的居室里,严苛调(和谐)教他写字的那个人。

“玉霖。”张药结了账,出声唤她。

“嗯?”

她在一道温柔的光影下抬起头,含笑问他:“要走了吗?”

“你还没买够?”

玉霖放下手中的花样册子,走回张药身边,“还能再买袄裙吗?眼看天就要冷了。”

张药捏着就剩下一把铜钱的茄袋,想笑又笑不出来。

好在她说了一句:“算了,留些钱,去买些风消饼,我想去诏狱看看影怜。”

张药把铜板倒入手掌,开始点算,这把铜板够买几个她说的风消饼,忽听玉霖又道:“你今日在诏狱没有杀得成人,下次,是不是可以少洗一次刑场。”

张药握住手中的铜板,没有回答。

抬头见玉霖已经轻车熟路地去找门外拴马柱边的透骨龙了,张药仍然立在原地,他神恨自己寡言,否则也不会苦搜文肠,也寻不到一声“多谢”奉上。

但他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茄袋,以及站在透骨龙身边,笑靥如花的玉霖。

很快又释然了。

**

出了成衣铺的玉霖,似乎在想着什么,一直没有再说话,

张药在饼摊上买了几块风消饼,刚好遇上被李寒舟遣出来找他,且已经快找疯了的北镇抚司缇骑。张药再度抱玉霖上马,随后二人一马,直至北镇抚司诏狱。

刘影怜还在刑房之中,李寒舟在旁亲自看管,她身上的刑具都已经撤掉了,身下甚至还垫着一个软垫,整个诏狱的缇骑,都慎重地照看着她,生怕她出点差错。

她一见到玉霖,便踉跄地试图站起来,李寒舟顿时要去扶,

玉霖拦着李寒舟:“我来吧。”

说完走到她身边蹲下,安抚住刘影怜,向她托出一只风消饼,“先吃东西,边吃边听姐姐跟你说。”

刘影怜点着头,就着玉霖的手,一口一口地吃完整个风消饼。

玉霖替她抖掉囚衫上的饼屑,轻轻地摸了摸刘影怜的额头,“从今日起,没有人再会伤你,影怜啊,你什么都不用怕了,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着,等姐姐,接你离开,去找你……”

她原本脱口而出的是“娘亲两个字”

恐伤到她,忙忍了回去,话也变成了,“去找我宋师兄。。”

刘影怜用一只手腕挂住玉的胳膊,将头缓缓地靠在了玉霖的肩膀上。

玉霖感到自己肩膀湿了一片,侧头看时,见刘影怜在哭。

玉霖犹豫了一阵,终是温声问道:“想……娘亲了吗?”

刘影怜在玉霖肩上含泪点头。

玉霖伸出一只手,指向刑房中唯一的那扇气窗,“你抬头看。”

刘影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起头,昏黄将近,天幕上已可见星斗。

“你娘亲,去天上做了神仙。”

刘影怜抿唇摇头,玉霖低眸温声道:“你不信呀。”

刘影怜没有回应,只是把玉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玉霖的声音很轻柔,听着却又有些冷冽:“姐姐信。姐姐……跟你娘亲一起立在刑台上的时候,她跟姐姐说,她会化为神灵,来皮场庙救姐姐。你看,姐姐活下来了。你也会活下来。”

她说着,轻轻合十了一双伤手。

与此同时,刘影怜终于慢慢也伸出了另一只手,朝着空荡荡的气窗,轻轻地挥了挥。

李寒舟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女子,紧绷了整日的神经总算是松开了,转身对站在刑房外的张药道:“她肯吃喝,肯睡觉,我也算跟都察院和司礼监有交代了。”

张药靠着刑房的门,侧问李寒舟,“吴总宪什么时候走的?”

李寒舟回道:“和杨秉笔一道走的,指挥使您没有见他,他老人家恼得不轻,把我们这些人好一通狠骂。诶不过,他不是骂得最狠的。”

“什么意思。”

“哦,除了他老人家,今儿来的人可不少,大理寺的司务官,刑部的人,前前后后,往我们前面衙门扎了两波,说的话都一样,刘影怜可以押在我们这里,但只要我们镇抚司衙门提审刘影怜,他们就要遣司官来堂上听记。这可真是奇了。诶对了,连那杨秉笔,也不许我们杀人了。就这怎么短短一日的……”

李寒舟摊开一双手:“这变天了不成,怎么这死到临头的人,还成香饽饽了。”

张药不想回应李寒舟的情绪,他此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赶紧交代完此处的事,带玉霖回去睡觉。

“那就不杀。也不必不审了。”张药望向靠着玉霖的刘影怜,“遣人好好照顾她。”

李寒舟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与其让他们三法司掣肘,不如我们就放着这姑娘,叫三司心慌去。外头我们的人走动勤快,午时就来了消息,说是就刑部那一个衙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张药仍然回应李寒舟,刑房内一阵沉默。

玉霖在这一阵沉默中抬起头,却看到张药的半截身子,多少有些荒唐地探在刑房门外。

“你……”

“困了,走。”

**

这一夜里,张药在玉霖的棺材下面,睡出鼾声的那一夜,内阁值房彻夜明烛。

神武门下了钥,深秋寒宫的树影与花影,哗啦一声,禁被锁在了高墙之中。

赵河明白日入阁之后,就没有再出去,今日的票拟早就已经写完,但却迟迟不见司礼监的随堂来取。从申时起,原本在值房那听差的随堂太监也被撤了出去,陈见云亲自来传话,遣其当日在值房的辅臣出宫,独留下了赵河明一人。

紧接着,值房门上换了禁军,不多时,门外传来一个一步轻一步重的脚步声,声定后,门被推开,穿堂冷风灌入,一下子就吹灭了赵河明手边的孤灯。赵河明抬起头,见许颂年立在门口。他身上的司礼监官袍已经被去了,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底衫,身后跟着一队禁军。

虽如此,许颂年还是在门前,向赵河明行了叩拜之礼。

赵河明起身搀扶,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禁军。

许颂年松开赵河明的手,轻声道:“您不必看了,这是主子遣来,看管你我二人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有禁军送入烛火,十根臂儿粗的御用明烛,将整个值房照得透亮。

不时,禁军退出,门上顿时落锁。

待锁声定后,赵河明与许颂年才对坐下来。

许颂年看着案上的御烛道:“点御烛了,陛下怕是要亲审你我二人。”

赵河明顺着许颂年的目光看去,“是要来内阁的值房亲鞫?为何不把这一堂,设在乾清宫。”

许颂年笑了一声,“乾清宫的地界,刑书您配跪,奴婢哪里配啊。”

说完,拍了拍底衣上的细灰,暖光照着他的脸颊,他虽已有年纪,但面上却不见沟壑,看起来仍是一副三十出头的模样。

赵河明道:“你我都已被关禁在此,就不必再说虚言。”

许颂年应了一声:“是。”抬头望向赵河明:“若是要把你我二人带上乾清宫对峙,那陛下,就已经握好了,二斩其一的刀了。”

赵河明不置可否。

许颂年却在他面前笑开来,“赵刑书也该是明白的吧,我们,落入了一很草率的局。”

天知道,赵河明多想听到这一句话。

是啊,何其草率。

可是,他又如何能要求,那个被他剐得只剩一条贱命的玉霖,可以还他一个精妙之局。

何况这个局虽然草率,却是一双软绳套,同时套住了他与许颂年的脖子。

那勉强仿出形神的“虎爪书”,不需多深的书道修养,也能看出是有人栽赃嫁祸他赵河明,他好像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这个软绳套里脱身,何况,玉霖还给备好了物证——御批纸。

然而他敢用这个证据脱身吗?

一旦他用了这个证据,就是逼皇帝处死整个司礼监。

且他掌刑名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这个证据的荒谬所在。

司礼监想要陷害刑部尚书指使刘氏孤女焚毁天机寺,又怎么可能自揭其身,用只有司礼监才能替皇帝取用的御批纸。

如今奉明帝把许颂年剥得干干净净地送到他面前,看似是给出了自己的立场,然而赵河明明白,他一旦以“御批纸”为证,逼杀许颂年,即无异于是逼奉明帝自断其臂。

当然这个局面 ,对于许颂年来讲也是一样的。

只有司礼监才能代奉明帝取用的御批纸,成了栽赃嫁祸刑部尚书的证据,此举之刻意,此证之勉强,他只要让杨照月和陈见云等人,跪在奉明帝面前真情实意地狠哭一场,就能把盗窃御批纸,设计陷害的罪名抛向内阁又或者科道两衙。

但他敢这样做吗?

他亦不敢。

盗窃御批纸,等同于矫诏,此案一开,就是逼奉明帝再度血洗梁京官场。

不论是自断其臂膀,还是血洗梁京官场,都是奉明帝不可能做的事情。

而和赵河明和许颂年都明白,这就是一个很草率的局,甚至是一个假局,毕竟他们二人都没有在这盘棋局上落下任何一颗真实的棋子,且他们此时就算千万颗棋子,也都不能下手。

落子,即逼帝杀无罪之人。

落子,则自身有罪。

**

玉霖坐在张药的棺材里,静静地看着窗外漫天的星斗,此夜无风,天高云淡,即便她眼睛不好,好像也能看清每一颗星辰。

天如棋盘,星辰若子。

玉霖低下头,摊开掌心,掌心里躺着的,是刘影怜在天机寺内帮她留下的那块石头。

石头表面的焦灰已被她清晰过,露出灰白的本色,其形如桃,一掌可握。

玉霖轻轻捏住它,梦魇中的那个声音,便又在她的耳边响起。

“小福,惩诫她……”

“小福,惩诫她……”

“小福,惩诫她……”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在玉霖的脑海中,叫嚣成一片。

玉霖闭上眼睛,猛然振臂,石头砸壁的声音却并没有如期传来,她并没有松开手掌,她坐在棺材里,朝着无名之处,虚投了一石。

这安静的梁京深夜,除了那个令她恐惧的声音还在不断喊她的乳名,无人回应她投出的这一虚石。

然而,这是二十多年过去之后,她再一次握石振臂。

二十多年前,她到底有没有向着那个跪在庭院里的女人投出过这颗石头,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如今,她也不知道,到底要把这颗石头投向何处,但她就是觉得,总有一天,她要走出那个梦魇,认出跪在她面前那个女人,看清握着她的手投石的人,以及那个不断告诉她:‘小福,惩诫她……’的人。

最后,再把这颗石头,投向它该去的地方。

即便她现在仍然看不清前路,但不论如何,玉霖今夜是开怀的,多年来第一次振臂,设潦草一局与苍天博弈,她觉得,她尚算对得起她自己。

她握石低头,猜测着赵河明和许颂年的处境。

凭玉霖对此二人的了解,这是两个慧至极处的人,这也是她敢设此局的原因。

她明白,这两个人一定会捏死她留给他们的棋子,只要他们不落子,这盘棋上,就只有奉明帝一人,必须落子,且天子手能下那一子,是他当时宁可杀刘影怜,杖宋饮冰也不肯落的那一子,它关乎帝王的尊严,但如今必它也须被奉明帝要舍进这个草率的局中了。

天子损一子,求得人命无数。

张药是不想杀人的去走狗。

玉霖是要所有人都活的昔日司法官。

如今二人共处一室,张药趴在地上,身下垫着一张雪白的裹尸布。

他不顾鞭伤地沐浴过,而后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双手抱枕,静静地趴在玉霖的脚下。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太困了。玉霖病中,张悯就让他坐在玉霖的棺材边守着她夜里的药茶。他是一个即便枯坐,也能睡实的人。

但今日,他却趴下了。

手指微微蜷在一起,偶尔颤抖,玉霖看着他的手指,忽然有些想笑。

平时握重刀宛如持轻扇,帮她写一晚上的字,就成了这个样子。玉霖想起昨夜里张药坐在书案前手无措,被宋饮冰质疑地焦头烂额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对不起张药。

一个人,只会杀人,言辞不多文墨平平,一手丑字,审美无章,口腹之欲寡淡,吃饭唯求续命。张药这个人一旦放下刀,落入在梁京城名士眼中,其实根本不值一提。但在玉霖看来,他和赵河明之流全然不同。他无聊,不识趣,无法同过去那个衣食讲究的她一道品名茶,吃雅食,着美衣,游赏山水。

但他身子很好,能抱着她走很长一段的路也照样步履平稳。

能为她挡下一鞭后,还可牵马,带她走过漫长的梁京街道,去她想要的买衣衫。

她已弱无可弱,必须求得庇护。

张药微咳了一声,玉霖低头朝张药看去。

登闻鼓下,王充应该是真的被玉霖惹出真火,一鞭裂皮,加上他习惯沐浴不肯避水,伤不闭口,血水已经染红了他新换的亵衣。

孤灯影晃,睡梦中的张药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亵衣的衣角。

这一幕落入玉霖眼中,竟很像去年神武门前,他为陈杏林吟出那句:“城内梧桐已半死”的情景——宁可成倍受杖也不肯去衣的张药,黏腻的鲜血,试图揭开他后背秘密的多事之人,还有偶然起意,在张药身边临风陪坐的玉霖。

如今没有好事之徒,只有张、玉二人。

他背上的血迹也并不黏腻,血色也是淡淡的。玉霖透过那层淡淡的血迹,看到了零星的几个字。

幸而眼神确实不好,即便已看到轮廓,却仍然不真切。

她喜欢真相,却不喜欢窥探他人的秘密,于是她起身,抱着柔软的被褥,安静地躺下,不多时,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

此时的内阁值房,御烛已烧了一大半。

赵、许二人,已彼此沉默了很久。

许颂年久坐久站皆难安生,索性靠立在书案边,他习惯性地用铜挑伺候着烛火,烛芯噼啪一声,打破僵局,赵河明先开了口。

“而今漕运不通,山东兵乏,朝廷多事之秋,也是用人之际,唯我内阁与司礼监同德侍君,方可让政令畅通。我赵河明无意撕伤司礼监。”

许颂年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他说完放下铜挑,“我们在宫里做奴婢的,‘名利’二字上,名是已经丢尽了,就剩下个‘利’了。杨照月也好,陈见云也罢,再算上杜灵若之流,他们跟外头官员取利挪银,我心里明亮,我从来不睁这双眼。总宪大人和那两衙的官员不肯对他们施恩,我呢……”

他苦笑了一声,“倒也理解,也不至于生出仇恨来。毕竟,我们是奴婢,这把大人们伤到根本,这科道两衙,三司公堂,六部衙门的,我们也坐不上去,何苦来的。说到底,赵刑书,说难听一些,你和我,都是各自的群伙里坐了极位的人,名利其实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都不想从位置上跌下来,不是说怕摔死,而是没了这位置……”

他“啧”了一声:“往后人生无趣,就不知道该如何活了。”

赵河明低头一笑:“实在。”

许颂年直起身,再次向他行了一个礼:“我承认我司礼监很少与内阁诚意相协,但今日恐要与赵刑书讨一个默契。”

赵河明抬头道:“河明有数。”

话音落下,直房上的门锁响了。

窗外被明黄色的灯笼点得透亮。

门外人虽多,却听不见一丝杂音,只有几声赵河明与许颂年都十分熟悉的咳嗽声。

许颂年撑着伤腿,跪到了门边,赵河明也在门前,屈膝跪下。

门被打开,一双革靴先从许颂年的手边踩过,又经赵河明的身子,最后,踩在了一只无火的薰笼上。

“把门关上。”

门应声合上。许颂年忙转身膝行至奉明帝面前,“奴婢……伺候主子茶水。”

奉明帝看着许颂年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笑道:“都成这样了,还想着伺候朕,不容易啊。”

许颂年伏身道:“莫说奴婢当不了这司礼监掌印,陛下就是把奴婢打死,那奴婢的魂,也是要回来伺候陛下的。”

奉明帝笑出了声,“你想死还不容易。”

他说着,看向赵河明,抬手道:“你起来。”

赵河明垂首道:“臣不敢。”

奉明帝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发已散下,氅内是一件暗青底金丝绣的道袍,此夜无风,虽说深秋,但值房锁闭多时,仍有些气闷。奉明帝脱了大氅,扔至许颂年身上,再次对赵河明抬了抬手。

这一回他没有出声,赵河明却不得不起了。

“坐。”

奉明帝指向自己对面的一把圈椅,“朕这辈子,最痛恨不识尊卑的人……“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比如他。”

许颂年立即伏低了身子,“奴婢罪该万死。”

奉明帝笑道:“朕不是告诉了你,你想死还不容易。诬陷朝廷命官,朕的辅政大臣!其心奸恶,简直最无可恕,朕即刻就杖杀你!来人!”

话音落下,立即有人上来架起许颂年。

“陛下!”

赵河明出声打断奉明帝,复又撩袍跪下,“此案有疑。”

“哦?”

奉明帝抬手示意将许颂年放下,平声道:“爱卿请说。”

赵河明道:“但凡诬陷栽赃,怎可留证,自揭本身?”

奉明帝沉默须臾,“所以,是有人盗窃御批,要陷司礼监于不义?嗯……”

许颂年忙在奉明帝脚下接道:“御批纸无端流出,奴婢已罪该万死,且死不足惜,死前何敢再攀污,奴婢只求陛下,留奴婢一个全尸。

奉明帝抬眼,再度望向赵河明:“赵卿怎么说?”

赵河明道:“臣必德行有失,方遭此难,臣不敢自辩,唯请陛下,饶恕臣的父亲与妻子,臣,甘认罪伏法。”

奉明帝听完二人的话,忽地长笑出声,“都求死啊,那朕得想一想了。”

奉明帝说完撑膝站起身,两步走到值房门前。

房门再度开启,门外的光刺得赵河明与许颂年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久后,灯火暗下,奉明帝的仪仗已远,杨照月才从外头进来,扶着许颂年站起身,又向赵河明匆忙全了个礼,方开口道:“陛下已传话宫殿司,将掌印与您暂禁内廷。这……这可如何是好。”

赵河明道:“这不是坏事。”

许颂年撑着这杨照月的手,“陛下这颗棋落不下来,前面,还缺一颗引棋啊。”

赵河明望向窗外,月已西移,天就快亮了。

他想起玉霖托毛蘅带给他的那句话:“我是引以为傲的学生,就算我落得如今境地,我也绝不会辜负他。”不禁笑了一声。

“看看吧,也许那颗棋,她也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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