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蘅虽然性子耿直,但毕竟人居大理寺首官,和科道两衙,端着脑袋的言官不一样,他有政治敏性,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能在登闻鼓前处理的案子,眼下玉霖要带走,围观之众也需驱散。
王充还不明就理地在质疑那信上的字迹,毛蘅已无闲跟他解释其中厉害,只将信往他手上一拍,反手指向越聚越拢的人群,“王指挥使,半个时辰之内,得让这些人散了。”
说完,撇下王充,迎风朝登闻鼓下的玉霖行去。
玉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却也没有回头,直到毛蘅说出一句:“把她锁了。”
大理寺的差役立即上前,把玉霖从地上拽了起来。
官奴无须善待,一根铁链绕脖,玉霖顿时觉得窒息,紧接着枷锁上肩,压得她几乎无法直立,毛蘅平视玉霖,“御批纸写虎爪书,你到底想做什么?”
玉霖在枷下咳了一声,“我已经跟您说过一遍了,我想救人。”
“救人?”
毛蘅反问之后,又提声重斥她:“一朝名臣,内廷机要,死一人而乱满朝者,就被你拿来保一个贱民……”
他又气又急,在登闻鼓下言辞不防,脱口之时尚未觉不妥,说完之后方觉此话的道理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冠冕堂皇。
“大人也觉得,这话无理吧。”
毛蘅肩头微颤,甚至有些不愿意直视玉霖的眼睛。
玉霖扶着枷,朝毛蘅走了一步:“我做官时,和您与赵河明,辩过无数次,我说我不喜欢上天做法,崩山裂地,以至蝼蚁殉命,赵河明却告诉我,这世上的丰功伟绩,都是孽欲之壤里,偶然结出的善果。十年间,他带我看遍官场沉浮和梁京冷暖,但我始终,不认他这个道理。”
她说着笑了笑,回头看向背后的登闻鼓,“如今我没有资格和你们再辩,我也不想辩了,身为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等闲断蝼蚁生死的司法官,我已被我的同僚们,送上了刑场。我死过一次了,过去的恩不必再报,我心中的道德律,也因此全毁了。今日我想在蝼蚁群内跪下来。我来教他们,怎么面对曾经的赵河明和我自己,怎么在我们手底下,求得一线生机。”
女子冷声说冷语的时候,男子多是厌烦的,但毛蘅又不得不承认,厌烦之外,他心里还有一丝恐惧。
“蝼蚁做法……”
她凝视毛蘅:“殉苍天。”
“什么?
“蝼蚁做法殉苍天。”
玉霖平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您可以替我代给赵尚书,我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哪怕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也绝不会辜负了他。”
“把人给我带走!”
毛蘅的声音已然有些发颤,说完就要走,然而玉霖的声音却从背后追来:“要带我走吗?没那么容易。”
毛蘅站住脚步,五内如焚,转身呵斥道:“你今日之举已是‘越诉’,越诉者笞五十,我看在你年轻,又是个姑娘的份上,也看在赵河明与我多年相交的份上,我不在此处责你。但你不要太过分!不要当真以为,你熟知道《梁律》,就可以狡脱《梁律》……”
“我没有这样想。”
玉霖断下毛蘅的话,“我知道越诉者,按《律》当笞五十。可《律》中还有,若举发‘谋逆’之罪,则可不受此刑。天机寺享‘太劳’大祭,焚寺罪同毁祭,伤我大梁国祚,我所告的,正是谋逆大罪,按律我不必受笞。”
她说完,向毛蘅举起双手,“我也不应该,被大人这样对待。”
长安门前,王充已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回头见毛蘅在登闻鼓前,与已经与被束缚的玉霖对峙了很久。他不明白,堂堂大理寺卿究竟为何被掣肘至此,几步跨来就要把玉霖牵走。
玉霖踉跄了几步,回头看向毛蘅,“大人不发话吗?”
毛蘅头疼欲裂,然对玉霖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大人不惧我受刑不死,御前举发,大理寺卿刑名不通吗?”
这一句话从鼓前追来,逼得毛蘅额上青筋顿起,他猛然转身看向玉霖,却对上了一双冷漠的眼睛。
她一身刑具虽然动弹不得,但人在鼓前,却显得十分轻盈,一时之间,毛蘅倒是有些想不起来,玉霖从前的模样了。
王充一把摁住玉霖的肩膀,呵斥道:“大胆贱奴,以下犯上还不知收敛,就凭你威胁大理寺卿的这句话,本官就可以鞭你一百,拿鞭子来!”
“王指挥使……”
毛蘅忙出言阻止,奈何王充早已忍够了玉霖,接过兵马司的人递上的马鞭,将玉霖向后推了一步,“把这个贱人给我架好了!”
从“贱奴”到“贱人”,更刺伤玉霖的好像是后者。
下狱之后,她不断地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它不单纯是一个羞辱玉霖的称谓,它带着一种厌恶,像散发着恶臭的污泥一样泼洒在玉霖的衣裙上。
对,它只会泼洒在“裙”上。
玉霖的眼睛有些疼,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以此忍住被“贱人”二字,刺伤后的悲意,沉默地等待疼痛降下。
耳边果然鞭风呼啸,紧接着,一声鞭与皮肉相撞的爆裂声如期传入玉霖耳中,玉霖下意识地猛绷身子,然而,她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袭来,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寡淡的声音。
“我的奴婢是贱奴我是什么?”
玉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道触目惊心的鞭伤,从肩膀处一直贯穿到腰上,受伤的人身着玄衣,即便血水渗出,也不甚明显,加上他向来寡淡冷漠的声音,让人一时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感觉到痛。
“张……张指挥使。”
这一鞭甩到了张药身上,王充显然有些错愕。
张药却还执着在刚才那一问上,“我在问你,玉霖是贱奴,我是什么?”
“这……”
王充语窒,握着鞭子无措地看了一眼毛蘅。
张药一把夺过王充的鞭子,偏头问道:“我是贱人?”
一句话直接把王充的思绪给掐断了,愣在原地张口哑然。
毛蘅倒是猜到了张药会这么说,耳边又回想起了张药跪在玉霖身边说的那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不禁抬袖抹了一把脸,脑门心阵阵刺痛。
他不喜欢和玉霖交锋,更不喜欢在张药面前和玉霖交锋。
因为这个平时连杀人都不多话的丧脸指挥使,一旦人在玉霖面前,话就会莫名变多,且张口不顾自身死活,刀刀尽往要害上自捅。
张药转过身,看向玉霖。
玉霖也抿着唇抬起了头,目光相撞之间,张药忽然发现,她眼眶有些发潮。
“被骂哭了?”他问玉霖。
“没有。”她说着轻轻地晃了晃肩膀,“被枷锁压哭的。”
张药反手拔出身上的佩刀,对玉霖说了一句:“过来。”
王充正要说什么,却被毛蘅拽了一把,一声“算了”带着叹音说出,摁下了王充的气焰。
玉霖走向张药,与此同时她也闻到了张药身上的血腥味。
玉霖很怕疼,虽然她从不允许自己失态惨叫,但只要受刑,她就会哭,泪流满面地抓咬住一切她可以抓咬的东西,她想过,如果这一鞭如果鞭在她身上,她一定会痛得站不住,但张药却像全然不知疼痛一样,稳稳地举起了刀,挑住了她肩上枷锁的木梢。
“头往右偏。”
玉霖依言偏头,张药手腕一跳,木梢便脱枷而出,他随即抬手,替玉霖接住松开的木枷,反手一把抛向王充。
“回家。”
“我……”
“玉霖你不困吗?”
玉霖这才发现,他眼底乌青一片。
张药说完,挥鞭打地,召来透骨龙,熟练地拦住玉霖的腰,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玉霖已经算不清,这是张药第几次抱她,和她的孱弱相比,张药的这一身皮骨恰如铜铸铁浇,好像怎么折磨都不会坏。他脸很冷,但身子却是温暖的,虽然常着玄色衣袍,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却有着白皙而干净的皮肤。
和他短暂地相处过一段时间,玉霖知道,他那口箱柜中的亵衣比常服还要多,他几乎每日都要沐浴,用的澡豆也十分讲究。棺中被褥勤换勤晒。行事满身罪恶,却又执着地保有干净的身体。
对,他就这样。
玉霖是一个喜欢蜷缩,喜欢被干净衣料包裹住的人,所以她不排斥张药的棺材,也不排斥张药的这副身子。
“为什么羞辱你自己。”玉霖在张药怀中问了一句。
“什么?”
玉霖抬头,望见的却是张药的下颚,她笑着重复了一遍那个称谓:“贱人。”
张药垂下头,“你是被这两个字骂哭的吗?”
玉霖没有否认。
张药抬手把玉霖送上透骨龙的马背,又抬起她的脚,送入马镫。
“手,握缰。脚踩稳。”
玉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听张药道:“算了,坐稳就行,一会儿我来牵它。”
他说完抬起头,“我去和大理寺交接,你是我的家婢,作为人证,法司传你过堂前由我带走看管。”
“怎么看管?”
“家姐在堂,你觉得我能怎么看管你?”
玉霖被他这句话逗出了一声笑,正要说话,却听张药道:“笑了就别再哭了。”
玉霖低头看着还在帮她调整马镫的张药,再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张药。”
“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张药慢慢松开玉霖的脚腕,直身却没有抬头。
“因为我无所谓。”
他说着一顿,理好玉霖的裙摆,一面又道,“我是一个随时可以被千刀万剐的人,死前万人唾骂,对我来说,也不过是送我下地狱的祝词,‘贱人’算什么,我本就厌恶我自己。”
他说完,拍了拍透骨龙的头:“站稳,你背上的人有指伤,她拉不住你。”
透骨龙像听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
张药这才丢开缰绳,走向毛王二人。
玉霖坐在透骨龙的背上,望着张药的背影,以及他背上那道已然被血晕出一大片的鞭伤,心神微动。
她自认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女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不会有人喜欢这样不肯顺服的姑娘,也不会有人怜惜一个到倒反天罡的女子。但她本身,却又无比自珍。
真巧,张药这个人厌恶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这算什么?
缘分?
玉霖并没有这样想,她只是想起了张药眼底那一圈因彻夜写字而生出的乌青,想着想着,不禁低手摸了摸透骨龙的头。
透骨龙竟然转过马头来呼出了一口热气,随后抬起潮湿的鼻头,温柔地蹭了蹭玉霖。
“你的主人遇上我,真的很可怜。”
也许万物当真有灵,透骨龙鼻中发一声轻嘶,算是认可了她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