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狱离大理寺很近,不过半盏茶,一行人就到了大理寺前。
梁京城内,最小的法司衙门,就是大理寺。小到连公堂都只有刑部的一半大,在堂人一多,甚至会显得有些局促。
过去的半年里,刑部为了避嫌,只对玉霖进行关押看管,对她的审讯,则交由大理寺主持。
虽然都法司,但大理寺主掌“覆审”,狱里关押的人犯也少,公务上来讲,相对审案的刑部和兼职骂人的都察院就要清闲很多了。
大理寺卿毛蘅性格不算太好相与,却是个大事能抗,小事能恕的上司。手底下的司务官员们过得安稳,性子也养得比刑部的刑名官员要好些,对待犯人也没那么苛刻。
他们和玉霖这个特别的犯官相处了大半年,几番审讯,把她过去十年的政治生活和日常琐碎几乎扒了个底朝天,发现她除了是个女子,其余生平如雪,一尘不染。
“生平如雪,一尘不染。”
这八字判词,若是同僚之间惺惺相惜地落笔生宣,往那无聊的梁京文坛上一撒,便成佳话,流芳天下。
但用来形容女子,到底流传不开。
大理寺的司务官各自在心里对玉霖存了一点私悯,再次接玉霖过堂,听说她被刑部狱的狱丞逼做囚娼,心头为此多少都有些愤慨。
王少廉和杜灵若还没上堂,就在大理寺司官手底下吃了苦头。
杜灵若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水了,他本来感染风寒就还没有好,昨日又一大早地爬起来帮张悯去买李公桃,整夜折腾没睡,这会儿干得难受,很想要碗水喝。
大理寺的司务官虽然敬着他那件司礼监的皮,辞色上对他有限,但就是把他的话当放屁,听着当没听见,甚至还给了他白眼。
杜灵若喉痛脑热,没要到水喝,心里一下子委屈的不行。站在风地里,对看管他的司务官员喊道:“我的娘啊,我真的没想害人玉姑娘……”
玉霖正在喝水,听到这么一声,便端起自己的水,走到杜灵若面前,弯腰递到他嘴边。
“你是不是病了?”
杜灵若看着眼前这碗水,又听她温声这么一问,几乎要哭出来。
玉霖有些无奈地笑笑,勉强稳住自己戴着械具,偏头对杜灵若说了一声“对不起。”
一只手伸来替过了她。
木香在侧,玉霖不用看也知道,那手是张药的。
玉霖没阻止,收回手放在膝盖上,眼看着张药喂杜灵若喝水,她也有些话,想趁着这个空档,交代出来。
“张药。”
“嗯。”
“虽然你不想让我在堂上开口自述,但是我还是有办法,把你和杜秉笔洗脱出来。”
杜灵若听完这一声,立即想要说话,张药却抬起手腕,用碗中的水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你帮他就好。”
玉霖抱着膝盖,转头看向张药的脸。
他一门心思只想喂杜灵若喝水,眼睑低垂,目光落在水碗上,下颚微微绷着,一身寿衣,被风吹得扬向玉霖所在的方向。高出玉霖一个头身子,就这样挡住她身前一大半的雨后风。
“你要把刑狱买(和谐)春案做成铁案,他这个中间的伢子不算重要,但我和那个王少廉,必须落铁罪。虚了不行,定刑名的时候,你那些软骨头的同僚,手但凡抖一点,开一条缝,你这个局,就破口子了。我是你摁不死的,但借我,你可以把王少廉摁死。”
玉霖不自觉地点头。
不愧是半个同行,他的话是精准的,甚至已经基本猜到了她的意图。
但活人穿寿衣确实可怜。冷静地当“鱼”,冷静地把自己的嘴挂在钩子上,冷静地被人扯上砧板,冷漠地躺在砧板上,盯着人下刀的角度准不准,最后还有跟举刀的人说一句:“谢了,刮皮的时候快一点,水里还有事。”
想到这里,玉霖不禁笑了一声,冲着张药摇了摇头。
“你不把你自己当人吗?”
“把自己当人干不了我这一行。”
张药说这话的时候,情绪里听不出自嘲,也听不出自负,就是一句平稳的陈述。
水碗见底,张药垂下手,杜灵若红着脸坐在地上喘息。
张药转过头,“你怎么总看我?”
玉霖笑了笑,“哦,我眼睛不是很好。”
她说完侧过身,随意看向一丛地缝里的杂草。
人瘦就是可以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得很紧,张药面前,她抱膝蹲地,囚服之下满身修骨,虽中秋才过,即便下雨天也不是很冷,张药穿了一件单层的寿衣都觉得身上黏腻,她看起来却似乎有些冷。
她没再和张药说话,转向杜灵若:“杜秉笔,一会儿在堂上,您仔细听我答审官的话,见机行事。”
“嗯嗯……”
杜灵若含糊地应声。
“别说污言秽语。”
玉霖回头再次看向他:“你说你说习惯了,怎不知,我也在官场混了十年,说不习惯也听习惯了。”
“你不把你自己当姑娘吗?”
张药随手丢掉水碗,平声问玉霖。
“当啊。”
她说完,松开一只抱着膝盖的手,举到张药眼前,冲他晃了晃囚衣的袖子。
“以前不行,我连头发都不能散下来,如今下狱倒是可以了,为了昭明我的身份,没有人敢让我束发,可这挺好的,一身粗麻,散发倒是好看。谢谢你昨夜过来,给我干净的衣服,端水让我净面,我今天比之前受审的时候,清洁多了。如果可以,我还想要戴戴东珠串,再插几根白玉簪子。”
她冲着张药边说边笑,一脸由衷。
这回轮到张药侧面回避,“你这什么性子?不像当官的也不像蹲大狱的。”
后面半句张药说得很轻,以为玉霖没有听到,谁知她却听她答道:“不讨人厌就好了。”
说完,望向坐在地上的杜灵若,“是吧。”
杜灵若还有些咳呛,没有回答,但却持续点头表示同意。
是时,大理寺正堂传唤人犯。
司务官员叫了一声玉霖的名字,玉霖站起身朝整堂走去。
走了几步,又转头又对张药说了一句:“那我就救他了,至于你……”
“下手。”
张药一把拽起地上的杜灵若,看着玉霖补道:“摁死就行。”
审玉霖和王少廉等人,赵河明仍然回避,没有坐堂。毛蘅正位公堂,吴陇仪在其右位,堂那还用着今年的最后一缸冰。
玉霖被带入堂中,跪地叩首。
之后,王少廉和杜灵若也被带了进来,摁跪在地。
毛蘅抬头看向走在最后面的张药,头一阵一阵地疼。
大梁法司官员,年轻时几乎都在三法司里轮过一遍,毛蘅升任大理寺卿前,干的是御史,当御史的浑身都是嘴,写文著书,斥天骂地,少有没“骗”过廷杖,挨过镇抚司打的。
以前镇抚司还玩花样,整些“润棍费”来捞钱,顺带也给挨打的官员留些余地。
张药掌司以后,人狠话少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没了,掌刑的千户和司卫也有样学样,跟着自家指挥使,打人跟砸瓜一样。
毛蘅虽已官拜大理寺卿,但以前在都察院供职的时候,也落到过张药的手里。
公报私仇他做不出来,但不管怎么样,今日堂上,他还是想灭一灭这个人的气焰。
“堂下所立……”
“北镇抚司指挥使,张药。”
他边说边往玉霖身边走,一句答完,人也跪下了。
毛蘅一愣,“立”字出口,人已下跪,他一时没接上话。
吴陇仪咳了一声,毛蘅这才醒神回来,拿起手上的告状,看向玉霖。
“玉霖。”
玉霖抬头,“犯官在。”
毛蘅轻拍案台,“你已经被革职定罪,这个称谓该换……”
“呵。”
玉霖身边传来一声冷笑。
毛蘅忍住气性,“张指挥使笑何?”
“论定堂上称谓之间,司狱已有三案可结。”
毛蘅太阳穴一阵刺痛,“你……”
“是。”
玉霖接过毛蘅说不下去的话,“罪女明白。”
她改了称谓,张药随即闭嘴。
毛蘅看了一眼吴陇仪,吴陇仪叹笑摇头,示意他继续。
毛蘅这才勉强定下心神,对玉霖说道:“你的告状本官已经看过了,你状告刑部狱丞王少廉,私制械具违例,逼囚为娼妓,谋取淫资暴利。此案本应问询刑部狱狱卒,取人证做供,细审详查之后,再带你上堂讯问,但……”
毛蘅举起张药写的诉状,“人犯其一已供述,刑部狱确有狱中设艳馆,借淫媒引人犯淫,与你所告基本相符。所以今日摆堂对质。观你二人所供,有几处细节未明,不利堂上议刑,玉霖。”
“在。”
“你如何在刑狱禁房被侵犯,详细说来。”
“哪一点未明?”
玉霖没有出声,应声的人仍然是张药。
毛蘅指着玉霖道:“本官在问她!”
“她被我扯衣凌(和谐)辱,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他骂自己的时候,仍然丧着一张脸,脸上没有一丝不自在的表情。
但那一句一句的“污言秽语”,却说得在场所有的男子都面红耳赤。
张药抬起头,看向毛蘅,“至于我如何扯其衣,凌辱其身,我的诉状写得很明白,若与她所诉,有任何不符之处,那就是我不耻狡辩,妄图掩罪,按律,可从重治罪。”
毛蘅想起之前自己问赵河明和吴陇仪说的那句:“他张药是去买(和谐)春的,还是去拜神的?”不禁扶额苦笑。
“问。”
还问个屁。
毛蘅在心里骂了一句,只想让他赶紧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