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梁京城暴雨,皮场庙旁的申明亭上,贴出了玉霖缓刑的告示。
千人百伞,瞬时围了上去,刑部的差役被人群挤入缩在狭窄的亭内,动弹不得。
人太多了,五城兵马司不得不调集几个卫所,驻于皮场庙外,以防事变。
满城雨声,午时将近也全然不见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以前这个时候,围观的人群早散了,可由于昨日玉霖唾人之面,观刑的人都等着今日看她受剐,一个个挤在申明亭下议论不休,不肯散去。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撑伞站在雨地里,焦虑地看着申明亭下黑压压的人群,兵马司知事奔马而来,到了申明亭也不得不下马,狼狈地挤过人群。
“打听了吗?刑部怎么说?”王充高声问道。
知事浑身已经被雨浇透了,在伞下狼狈地吐掉口中的雨水,这才应道:“刑书大人在大理寺的衙门,都察院的总宪大人也过去了。如今大理寺前堂开着,后堂紧闭,这三法司的人议案向来逐我们兵马司在外,后堂进不去,下官只能在前堂问了两个司务,他们说,昨天夜里,刑部狱出了事,那个死囚,今日杀不成了。”
“这说的他妈全是废话!”
王充心里烦躁,“告示都出了,我会不知道杀不成?”
他指着逐渐激奋的人群,“这样下去不行。绑也给我绑一个刑部的人过来,我不管他刑部狱出什么事,我只管要他刑部来人张口,把这群人给我劝散了!”
此时大理寺后堂,大门紧闭。
大理寺卿毛蘅看着手里的告状一言不发,都察院总宪吴陇仪站在窗边,他年事已高,久站腿颤,即便如此,依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我同意,暂缓她的凌迟,审你刑部狱的淫案。”
赵河明看向毛蘅,毛蘅没有出声,却也点了点头。
赵河明随即抬手作揖,“赵河明替犯官玉霖,谢二位大人。”
吴陇仪笑了笑,“你至今称她一声‘犯官’,可知她身为女子,并不可与我等同论。”
赵河明并没有否认,“我明白。”
吴陇仪拍了拍赵河明的肩膀,“你们是知道的,都察院监察百官,我这个总宪从前看不得官员踏错一步。但如今我人老了,遇事也多有不忍,想着自己也有学生,死于自身过错的不少。虽恨他们自食其果,却也难免怜悯。我们是过来的人,知道读书,做官,一路十分不易。何况你那个学生,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哎……”
吴陇仪叹了一口气,示意毛蘅将玉霖的告状递给他,随后接道:“这封告状,写的真好,叙情叙事,一看就是一个司法官的水准,全切要害,理据皆有,我不得不准状,但我仍然觉得,本来今日受了这场凌迟,她的苦也就到头了。如今准状,她又上公堂,审的还是这种破她名节的案子。说实话,咱们对她,也是过于狠了些。”
赵河明低头应道:“定下狱中淫行的刑名,增修《问刑条例》是她一直想做的事。于司法有利,她自己已经搏到这个份上了,我们狠一些,也无妨。”
吴陇仪苦笑着点了点头,“行。我们这里准状,人可以先押下受审,但她之前的欺君案是钦案,暂缓其死刑,需奏陛下允准。这道奏本你来写吧。我先去内阁值房,和几位辅臣先有个默契。事涉司礼监,陛下准不准还不好说,若准了,那便无妨,若不准,我们也有说辞,再写奏本对上去。”
赵河明拱手,“总宪大人思虑周全。”
吴陇仪摆了摆手,“我的意思,还是在大理寺审,其他的事可以放一放,先把囚犯提过来,包括那个王姓狱丞,以及司礼监的杜灵若和那个……诶?”
他说着又拿起告状,“这告状里面,没有写明另外一个人犯的身份……”
吴陇仪话没说完,就听一个司务在门外禀道:“三位大人,宋大人请见。”
毛蘅道:“请进来。”
门打开,雨水铺面。
宋饮冰满身雨气的走进来,“尚书大人,出了件事。”
“怎么了。”
宋饮冰看了看吴陇仪和毛蘅,“昨夜那个玷污女囚的人犯,身份确定了。”
毛蘅问道:“是谁?”
宋饮冰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是北镇抚司指挥使,张药”
“什么!?”
毛蘅差点没从座位上跳起来,“怎么会是那个伥鬼?”
他说完这句话,发现情急失言,忙又坐下,压低声音道:“这个人我们三司审不了。去年他杀了陈杏林,刑部也只能奏请陛下给他定罪,总宪大人,为了这件事,你们都察院上了几轮书,您现在应该都还记得吧,最后落了个什么?陛下根本不让我们审他,也根本没定罪!就打了一百脊杖,他皮糙肉厚,屁事没有,还掌着镇抚司。这是什么?这不是陛下借法司的手,揍了一顿陛下养的狗吗?”
宋饮冰从袖中取出一份诉卷,呈向赵河明三人,“这是张药自己写的诉状,他说他可以上堂受审。”
毛蘅不可思议地看着宋饮冰手里的诉状,“他真是这么说的?他发哪门子疯啊?”
宋饮冰点了点头,“他是上差,没有大内的旨意,梁京诸衙都不能拘禁他。我已经命刑部狱送他离狱,但他没有走,甚至愿意戴刑部的械具,说实话,三位大人,北镇抚司代天子问百官罪,其命也在天子杀伐之下。我如今也很担心,恐此人在刑部生变,累及刑部。”
赵河明抬手示意宋饮冰先不要说话,接过诉状,亲自移灯,和吴陇仪共看。
张药的字和十年寒窗读上来的那些文官不一样,潦草无骨,写得很不好看,赵河明习惯了公文上的字迹,如今看张药的字,甚至有些吃力。
毛蘅忍不住,也挪到了灯旁,三人同阅,看完之后,皆有疑色。
与其说是被告的诉状,不如说是一封认罪书。
众所周知,张药不是科举出身,文墨也只应付公文,但是行文却简短精准,其间描述了王少廉逼囚为娼,杜灵若交易皮肉,以及他自己狱中□□的全部罪行。又以他自己为链,串起了三人的所有罪行。但是却刻意隐去了对玉霖受辱的描述。后又用了大半的篇幅,酣畅淋漓地把他自己,从头到尾自己骂了个体无完肤。
毛蘅读到最后甚至忍不住想笑,“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吴陇仪问道:“什么话?”
毛蘅笑了一声:“这看起来倒像是梁京城外,道观里那群‘地仙’渎神后写的《自罪书》。他张药是去□□的,还是去拜神的?”
吴陇仪没在意毛蘅这句话,转问赵河明,“依你刑书的意思呢,你觉得这个人可以提堂吗?”
赵河明道:“提。毛大人不是说,我们审不了镇抚司吗?就借这个案子,三司问讯镇抚司指挥使,让它能成一个‘例’。再遇到像去年陈翰林那样的事,我们也不至于被动。今日给陛下的奏本里,我会把张药职名隐去,不管司礼监和镇抚司的是否要禀告陛下,总比我们要晚一步。”
他说完,几步走到门前,“拿我的签,即刻提堂。”
雨终于小了,似乎把积累了整整一个夏季的暑气,一口气全部吐出来。
昨日的酷热一下子退去,风吹过潮湿的地面,带起水汽,扑面时甚至有些冷。
刑部狱解囚,玉霖被带至狱门前。
她抬起头,望着悬在眼前的雨帘,深深吸了一口气,雨中的梁京城并不美好,淤水把各处的污泥都冲了出来,霉烂的味道一股一股地往她鼻子里冲。
玉霖不能久行,刑部派了囚车送她。
差役刚带她上车坐定,张药、杜灵若、王少廉三人便被带了出来。
张药已经摘掉了围帽,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漆黑寿衣,王杜二人都哭丧着脸,被绑得动弹不得。只有他,一身利落,沉默地站在狱门口。
玉霖靠在囚车的门上,看向张药。
细看之下,玉霖发现,这个人的长相和她从前的印象有些出入。
奉明开元至今,皇帝治吏严酷,镇抚司狱人满为患,张药这个人,几乎就住在镇抚司狱的刑房里。
同朝为官,玉霖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且她眼睛一直不太好,隔得远了,就只能看一个身型轮廓。
她距离张药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在神武门前。可惜那个时候,张药伏身在地,脸也被凌乱而潮湿的头发,遮住了一大半,玉霖只记得,张药身量很高,四肢修长,据此猜测,他应该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骨相立体,皮肤偏黑。但事实上不全然是这样。
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真实的眉眼轮廓,比玉霖印象里要柔和三分。
“原来你长这样。”
张药闻声抬头,见玉霖正看着他。
“什么样。”
“挺好看的。”
“……”
“如果不穿这身寿衣的话。”
杜灵若听完这句话,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张药,张药没有表情,但后槽牙处似乎轻轻咬了一下。
“不得私谈!”
押解她的差役呵斥了她一声。
“是。”
“是什么?”
张药突然张了口,随即转向差役,“和镇抚司说话是私谈?”
“啊这……”
刑部差役一时之间,被张药一问给问懵了。
“不敢,不敢。”
差役退下,张药走到玉霖的囚车前,“你的草台公堂搭起来了。”
玉霖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说话。”
玉霖“嗯。”了一声。
张药习惯性抱起手臂,“好,到了大理寺,你也这样。”
“那不会。”
张药压低声音,“我说就这样。”
玉霖微微挑眉,“什么意思?”
“我写了诉状,你想要给王少廉,杜灵若,还有我定的罪,我大概猜一遍,已于诉状中简述。我虽然是镇抚司的首官,但我在刑名这一项上没有你熟稔,措辞也不甚准,趁现下有空,我复述一遍给你听。你觉得有误的地方,就指正出来,我在堂上,还可以改供。”
玉霖看着张药的眼睛,“你不想要让我开口自述吗?”
“我不想听污言秽语。”
“那你……”
“但我这辈子说得很多,我习惯了。”
“你……”
“我说过,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
他稍稍提声,再次打断玉霖,“你比我清楚,公堂上,苦主申十句,不如罪人认一句。我知道你连死都不怕,更不在乎什么名声。但我镇抚司的事情很多,我没有时间,看着你和那个王少廉,在三司堂上周旋。”
“明白。”
玉霖笑了笑,“但其实,你可以不用说得这么冷酷。”
张药一怔,随即脱口而出,“我就这样。”
说完,耳朵竟然莫由来的一热,他果断决定退回杜灵若所立之处,然而已经晚了。
玉霖的声音追来:“张指挥使,别紧张。”
张药站住脚步。
“我没说冷酷不好。”
那个声音从容而温和,“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