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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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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最近过得开心极了。

他交到了一个和自己无比投契的好朋友, 那就是后唐庄宗李存勖。

两人不仅年岁相仿,各方面的属性也都十分相似。

都少年意气,特别喜欢玩, 总向往过一种热烈奔放、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且还都擅长打架,奋然欲以武功自雄。

杨廷和:我觉得还漏了一点,那就是,你俩身后都有一个帝师/丞相大冤种!

朱厚照很喜欢这位新朋友。

不仅因为, 李亚子英气迈世,飒爽明媚,就像一缕茫茫山河间最自由无羁的风。

任何人见了他,都会被这种昂扬的意气所感染,觉得天地壮阔,灿烂无边。

同时也因为, 李亚子这些天带他一起做了很多事。

到草场上拈弓搭箭, 比试一下身手。

在峥嵘群山之间纵马飞奔,长驱入万顷丘壑, 风声在耳边肆虐如流。

结束了一日的练兵, 踏着夕阳归去,追逐草原上的最后一抹落霞。

夜幕降临时, 围着跃动的篝火,开坛烈酒轰然饮尽,若吸海垂虹,彼此相视大笑。

横戈马上,转战四方, 流光剑舞荡开天地浩大, 锋芒如急雨, 牵引满天寒星。

对于李存勖来说,这一幕幕,不过是他习惯了的军旅生活。

虽然很有趣,但早已不新鲜。

但对于朱厚照来说……

天呐,这就是来到了天堂的感觉吧,处处都是自由的气息!

杨廷和倒是有心想管。

但郭崇韬不仅不跟他站在统一战线,反而还经常唱反调。

郭崇韬:我们陛下在家的时候,已经勤政好一段时间了,这次出来放松一会怎么了?

我们陛下难得交到一个好朋友,你别去煞风景!

杨廷和心好累!

郭崇韬是亲手灭了两国的名将,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又没法跟他讲道理。

只好退而求其次,把杨慎撵过去盯着朱厚照。

此刻,二位年轻的君王,正并肩在草场上挽弓驰马。

浩荡朔风猎猎吹动襟袖,天高云淡,四野壮阔,远处青苍丰美的牧草映着连绵不绝的群山。

此景让人心目俱宽,六尘清净,胸中更是陡然生出一股豪迈之意。

朱厚照热心地给李存勖分享自己的玩乐心得:“亚子,你一定不知道朕在皇城太液池西南岸建了一座「豹房」作为离宫,平日就住在那儿。”

“里边喝酒听曲、虎豹异兽、美人丝竹,什么都有。”

“最有趣的是,里面养了好多的花豹、土豹,朕有时和它们互相搏斗,真真有趣极了!”

他兴致勃勃地说着。

不料,李存勖根本没get到他的点。

反而撇撇嘴:“和豹子搏斗有什么好玩的,整天看美人也没意思,还不如去战场上杀敌来得爽快。”

倘若别人这么说话,朱厚照肯定不高兴,但李亚子这么说,他反倒认同地点了点头:“唉,谁说不是呢。”

“别打豹子了,出去打敌人吧。”

李存勖拍拍他:“朕觉得,你各方面都挺好的,唯独少了一些铁血肃杀之气,实战经验欠缺,还得多练练。”

朱厚照:!!!

嘿,他听到了什么!

“朕也觉得经验确实缺了点”,他强自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试探着问,“多练练?嘿,该怎么练?”

李存勖正要说话,陡听高天云间,传来一声响动。

他眸光锐利,冷然一扫,蓦地拂动弓弦,一只振翅欲飞的霄雁应声而落。

他捡起自己的猎物看了看,而后理所当然地说:“熟能生巧,业精于勤,你去战场上多打几场胜仗,自然而然就练出来了。”

去!战!场!上!

多!打!几!场!胜!仗!

朱厚照听到这里,两眼放光,仿佛一瞬间飞升到了天堂,前方就是自由的彼岸!

“庄宗陛下真是朕的绝世知己”,他激动不已,猛地握住李存勖的手晃了晃,满怀殷切地问,“所以,我们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李存勖沉吟:“容朕想想啊。”

这是他们穿梭过来的第二十天。

金帐汗国幅员辽阔,足足有六百万平方公里。

之前,刘裕给他们开的传送门是随机一处。

联军运气也是清奇,恰好落在了金帐汗国的西部大草原,基辅城(也就是后世的乌克兰首都)。

这里曾是整个东斯拉夫文明的中心,紧邻黑海,再稍微往西一点就是匈牙利。

当年蒙古西征,曾一度渡过多瑙河,攻破了匈牙利的首都,造成极大的恐慌。

虽然他们只是打打秋风,并无长久之计,将首都洗劫一空后,很快就心满意足地撤离了。

饶是如此,仍旧给匈牙利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匈牙利人在与金帐汗国相邻的边界处布下重兵把守,就怕自己一个不防备,悲剧再一次重演。

所以,当联军穿过传送门降落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被侦察兵发现了,并率先进行了一波箭雨攻击!

“敌袭!!!”

嘹亮的号角声刺破长空,伴随着一声声尖叫与呐喊此起彼伏。

匈牙利人实在太害怕,他们一见到东方面孔,就仿佛陷入了最深的梦魇。

何况联军本就是整装待发,全都是精兵严甲,气势如虹,下意识就以为蒙古人又打上门了!

他们想要一波拒敌于国门之外,趁来人猝不及防,立足未稳,立刻大举压上!

李存勖等人:???

初来乍到,啥都没干,先吃了一通飞箭流矢,这能忍?

不把尔等国家咔咔灭了,怎能咽下心中这口气!

李存勖拔出长剑,遥指天穹,冷笑道:“随朕冲吧,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大军浩浩荡荡,鱼贯出击,恰如一场疾风阵云席卷,千兵万马长驱附进,斫开冰层一般厚实的匈牙利铁桶阵。

唐军中,更有一群特殊人才,身份相当微妙。

那就是之前被评论区揭露出,后来称帝了的石敬瑭、刘知远、孟知祥之流。

虽然李存勖暂时不与他们计较,几人却是胆战心惊,卯足了劲,要多立些战功傍身。

故而,厮杀得格外卖力。

一个个本就是当时名将,这时争先恐后,浴血奋战,直接就把匈牙利人给打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们一通狂飙突进地冲进了关卡。

朱厚照在一旁看着,眼睛里爆发出锃亮的光芒。

大丈夫当如是也,李亚子振臂高呼,将士相应如潮,如此威风的声势简直就是他的偶像!

朕也好想拥有啊QAQ

守将被俘之后,还在厉声叫嚣:“你们这些该死的蒙古蛮子,有种就杀了我!”

李存勖:“……”

朱厚照:“……”

好家伙,竟然给敌人背了锅,这找谁说理去!

审问了好一会,终于弄清楚实情所在。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倒也没有再继续为难匈牙利将军,敲诈了一笔钱财,就把他放走了。

匈牙利守将听说,这几个猛人居然主动去找金帐汗国的麻烦。

心中敬佩不已,先前的那点怨怼早就消散,反而还特意给了一份极为详细的金帐汗国地图。

“各位将军放心”,守将拍着胸脯保证,“这里边,每一座城池、每一处山川河流都有标注,错漏很少!”

他们戒备了这么多年,各种准备都做得足足的。

李存勖接过地图,从此,开始了万里东征的旅途。

现如今,他们在西部大草原上啃了很大的一块地盘,驻军于此,筹谋备战。

李存勖一扬马鞭,迎风疾驰了一段路程,忽而找了个山坡地方,翻身下马,躺在那里编草叶玩。

朱厚照本来和他并骑而行,觉得有趣,也在他旁边并排躺下,一同看向天空。

从这个角度看,蓝天白云显得无比高远,一行雁字无痕,渐渐淡退入辽阔无边的天际。

和从紫禁城富丽堂皇的殿檐往上看,所见到的天空,完全不一样。

哦,朱厚照默默确认了,这就是自由的滋味。

他推了推旁边的李亚子:“你有何想法?”

“什么?”

“关于本次征伐的行军路线。”

李亚子年少即晋王位,身经数百战,终于打下一片偌大基业。

论军事这块,他是千古巨头,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他早已有了清晰的思路,分析道:

“金帐汗国是一个极其松散的联邦,拔都建国之后,将西边锡尔河一带,也就是咱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分封给了亲兄一系,也就是白帐汗国。”

“又把中间一块土地,分给了弟弟昔班一系,从哈萨克的阿贝克托到最东边的额尔齐斯河,及所谓的蓝帐汗国。”

“此外,还有一个中立势力灰帐汗国,是拔都的次子一系。”

“这些分封土地共同组成了金帐汗国,早有分裂的趋势,是时候在其中添把火了!”

朱厚照顺着他的思路琢磨一番,忽而眼前一亮:“要不先打下一块白帐汗国的地盘,然后假冒称他们的士兵,去突袭蓝帐汗国?”

这么大一块土地,拧成一股绳很难对付。

但把内乱引爆出来,逐个击破,甚至彼此刀剑相向,让他们这些外来者有机可乘,那可就太棒了!

李存勖一抚掌,赞叹道:“此是高见,朕正打算这么办。”

“那是”,朱厚照美滋滋,“朕从小就被父皇夸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呢。”

李存勖以一个闲适的姿态,枕着手臂,平躺在草地上。

他眸光悠悠,看向高天流云,却好似看见了一副镶嵌在半空中的舆图,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熟稔于心。

“朕准备顺着第聂伯河南下,占据卡尔坦城,这里是他们老王埋骨的地方,也最适合引爆所有的矛盾。”

二人又讨论了许久,最终敲定了战术。

“这计策好是好”,朱厚照叼着一根青草,压低了声音,有点头痛地说:“但杨师傅不会允许朕御驾亲征的……”

李存勖皱眉道:“你是天子,何必顾忌他的意思,自去便是,他又能拿你如何?”

朱厚照摇了摇头,告诉他:“先生夙兴夜寐,平日已经很忙了,朕可不想将他气出问题来。”

李存勖问道:“很忙是多忙?”

啊这,朱厚照想了想,举了一个生动形象的例子:“差不多是王景略那种程度的忙。”

他经常不上朝,杨廷和作为首辅秉政,什么事都得管一手,可谓操碎了心。

李存勖悚然片刻,发自内心地说:“……那确实不能让你的杨师傅倒下,不然你就得回去事必躬亲了。”

想想就令人害怕啊!

“是这样的”,朱厚照又道,“而且朕也不想让先生伤心,不然他又要上书乞骸骨了。”

平日家国大事他都听先生的,很少有违逆,唯一反对最激烈的……

就是每次杨廷和说要辞官回乡的时候。

朱厚照压低声线,和李存勖分享自己的办事心得:“先生隔三差五就要上书辞官一回,朕已经摸索出经验来了,根据他上书的语气,来判断这次事情的严重程度。”

“要是先生真的生气了,朕就麻溜道歉,虽然不知道错哪了,不过肯定要先认错。”

“要是只是寻个名头以退为进,那朕就表面拒绝,然后悄悄给他送一堆好东西。”

总之一句话。

同意先生辞官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先生“为人美风姿,性沈静详审”,摆在眼前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就算要回家守孝,每天扒着指头数日子,三年时间一到就赶快催人回来。

笑死,根本晚不了一点。

朱厚照谈起平生的得意之作,简直眉飞色舞:“当时,先生是六月初六结束三年守孝,朕记得牢牢的,早在二月份就让钦差赶快出发,免得在路上耽误了。”

“先生除服的第二天,钦差就带着朕的诏书来到了家门口——”

他觉得自己还怪体贴的,甚至还多等了一天呢!

李存勖:“……”

朋友,你这充满炫耀的语气是闹哪样啊?

不确定,再听听。

朱厚照继续说道:“先生本来还在推辞,不想回京,还好朕早有准备,将内阁首辅的位置空缺了三年,就留待他归来!”

“先生进京的这一路可风光啦,各路官员寺卿部署台舆校役都争相出迎,从崇文门一路排到通州!”

“嘿嘿,正合朕意,这样他就不会老想着要离开了!”

李存勖:“……”

不是很懂你们师生的相处方式,但大为震撼. jpg

朱厚照说到这里,一派喜气洋洋:“朕知道,先生心中一定是留恋朕的,根本舍不得离开,每次辞官上书定然只是在走过场——”

“朕能怎样?当然是主动给他台阶下了。”

李存勖:“……”

你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啊!

他怎么就觉得,杨廷和的每一次辞官仿佛都是真心的……

李存勖见他一脸春风得意,到底还是没打击他,认真出主意道:“你既然不想气你的先生,只能偷偷开溜了。”

主打一个先斩后奏!

最好再多留点事务,让杨廷和忙起来,这样他就不会有时间生气了!

考虑得多么体贴周全啊!

朱厚照就等这句话,两眼锃亮:“快说吧,怎么去?你有经验,朕配合你!”

李存勖:“……”

他有个毛线团团的跑路经验啊。

他又没背着郭崇韬偷溜过,向来都是郭崇韬陪他一起出征讨敌的,江山万里,并辔同行。

但被朱厚照这样充满期盼地盯着,一时还真说不出拒绝的话。

良久,沉吟道:“你且附耳过来……朕有一计,先这般,再那般那般。”

朱厚照欣然同意。

杨慎立在不远处看着,见两人窃窃私语,不知谋算着什么,心中陡然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唉,他爹又该感到头疼了。

朱厚照刚定下逃跑计划,心情很好,一抬头,见杨慎杵在那里,便随意地招了招手,指向身旁的空地。

“你也过来躺着,聊两句吧。”

杨慎:“……”

他看着充满泥土的青草地,内心充满了拒绝。

杨慎年少登科,高中状元,一向是风流俊雅的翩翩少年郎,极其爱干净。

后人说他,“衣服起居穷极华洁,貌似三吴贵公子”,可谓恰如其分。

他提着一尘不染的素白衣裾,立在那里,踌躇半晌,都没能下定决心,终于还是眼一闭,破釜沉舟道:“回陛下,臣不愿……”

李存勖觉得这少年的声音分外好听,抬眸看去,迎着灿烂的日光,见他眉目澄炽,姿颜俊秀,鹤衣轻裳立在云深处,端的是一派如画气度。

他忽然闪电般扣住了对方手腕,捧起指尖,端详了好一会许久,还上手捏了捏。

“庄宗陛下?!”

这是何等的轻薄登徒子行径,杨慎一阵惊愕。

正要将手缩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

“你会弹琵琶吧?”李存勖语气笃定地说,“而且练了很久,朕看见了你手上的弦茧。”

杨慎本想否认,因为他父亲并不喜欢他弹琵琶。

李存勖却不待他说话,就冲着朱厚照匆匆一点头:“把他借给我几个时辰。”

朱厚照啊了一声,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赶紧往外追了两步:“他是杨师傅的儿子,亚子你注意分寸,千万别乱来,不然先生会伤心的!”

“放心吧。”

李存勖无语,好了,知道你最关心你的老师了。

杨慎有点茫然,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李存勖已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拽上马,一路风驰电掣逐流星,来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弹”,他从行囊最深处翻出了一张曲谱,掷到杨慎怀中。

杨慎虽然好几年没正经弹过完整的曲子,但该有的眼力还是有的。

这曲子一咏三叹,结构复杂,且都是宫商悲音,苍凉大气如江河滔滔,岁月千秋,绝非轻易上手。

纸业的边缘早已泛黄,流淌过许多年华,也曾辗转过许多不同的人之手。

再看题目,《百年歌》。

杨慎轻轻地叹一口气,猜到了这首曲子来源于何处。

当年三垂冈之战,晋王李克用大破敌军,设宴庆功。

宴上,他奏起了陆机的《百年歌》,弹到年华衰退之音,满座皆怆然落泪。

李存勖时年五岁,亦在侧座,李克用笑中带泪,抚摸着他的脊背说:“吾今老矣,二十年后,亚子代我战于此处!”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二十年后,李存勖起兵灭梁,疾驰六日,大破敌军,驻军于三垂冈故地,慨然泪下曰:“此父王置酒处也!”

从曲谱的折旧程度上来看,大约这些年间,李存勖没少找人复刻这首曲子,但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弹出记忆中的音节。

故人已逝,思君不可追。

旧游何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杨慎双手将曲谱递还给李存勖,摇头道:“恕我无能为力,万朝的琵琶圣手不少,陛下不妨去寻褚蒜子女帝位面的谢尚将军,又或者王昭君。”

李存勖却坚持道:“试试吧。”

说着,便递上了琵琶。

杨慎到底拗不过他,只得抱着琵琶在窗前坐下,半边身子落在了夕阳中,迎向霞光绮丽,晚风入帘,信手一拨弦。

流光照耀着他白净的指尖,也落在水晶般的琴弦上,晶莹欲碎,仿佛有一片如水的时光在静默流淌。

一开始,还有点生疏滞涩,越弹越渐入佳境。

李存勖自己就是音律大师,精于此道,顿时听出了真东西,一下坐直了身子。

他迎合着这个音调,唱起《百年歌》: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幽幽绕梁。

杨慎眼眸微闭,指尖仍停留在弦上,缓缓压下最后一丝颤音。

“可惜了”,李存勖眉峰微蹙,“你其他都很好,唯独腕力欠缺了些。这一句「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本该是高.潮,可你的音上不去。”

杨慎神色无奈:“这没办法,我只是个文人。”

虽然是文人中的变异品种,擅长骑射,身手还不错,但毕竟没亲自去过沙场。

倘若把镇西将军谢尚换过来,大约会更好。

琵琶有很多激烈的曲子,如《十面埋伏》,再如今日这首《百年歌》,确实要耗费好一番气骨与心力,更适合真正的将军弹奏。

李存勖点点头,若有所思:“你再来一次,朕听着。”

杨慎依言照做。

到那一句「力可扛鼎志干云」的时候,李存勖忽然伸出两根手指,从下方托住了他手腕,极其精细地使力,恰到好处地滑过了这个音。

又在下一句来临前,及时松开。

进入第五音「荷旄仗节镇邦家」,直接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带动拂过整个音部,直到最后一声,弦音落定。

“此曲的技法已然尽善尽美”,李存勖叹道,“即便在朕请人复奏的所有《百年歌》中,也可名列第一。”

唯一有所欠缺的,便是感情。

杨慎毕竟只是个少年人,阅历还不够,李存勖自己也还风华正茂。

他们两人凑在一起,哪能体会到当年李克用征战半生,白发苍苍,听曲落泪的悲恸?

杨慎微微抿唇,面容上掠过了一丝笑意,好似霁月明霞一般,愈发显得眉眼温朗明媚:“陛下谬赞。”

李存勖有些好奇地问:“你既然弹得这么好,为什么后来不弹了?”

杨慎沉默许久,神色有些低落:“世人喜欢,我也喜欢,但朝中人不喜欢。”

李存勖挑眉:“愿闻其详。”

杨慎便讲了一个故事。

那时候,他刚状元及第。

常在清风明月夜,绾两角髻,着单纱半臂,背负琵琶,共二三友人清客,携尊酒,席地坐西长安街上,酒酣和唱,撮拨到晓【1】。

天天弹,洒脱率性至极。

后来有一次,首辅李东阳上朝,路过此地,很为琵琶声惊异,就停车问,弹者是谁。

杨慎抱着琵琶起身,斟给他一杯酒,灿然笑道:“朝期尚早,愿为先生更弹。”

一曲弹罢,不知东方之既白。

李东阳明显欣赏不来他这种狂生作风,耐心听完一曲,就对他说:“公子韵度,自足千古,何必躬亲丝竹乃擅风华。”

杨廷和听闻这个传言,很不高兴。

他本想让儿子拜入李东阳门下来着,结果忽然闹出这一茬,回去就将人训了一顿。

杨慎从此就不再抚弦了。

自是长安一片月,绝不闻琵琶声矣。

李存勖听完这个「街头歌手被迫回归家庭(?)」的故事,不由眉梢一抬,沾上了恚怒之色:“这老登好没道理!你好心给他弹曲子,他竟然反过来向你家长告状!”

杨慎委婉地说:“……庄宗陛下,他毕竟是我的老师。”

太惨了,李存勖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以后什么时候想弹琵琶了,就到朕的营帐中来,没人敢拦你。”

杨慎的眼眸亮了亮,轻声说:“好。”

……

数日后,朱厚照兴冲冲地完成了逃跑计划,成功开溜。

最高端的逃跑,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计划。

是这样的:

李亚子以排练军阵的名义,邀请他带着一队亲兵出城三十里。

杨廷和虽然有些怀疑,但转念一想,郭崇韬还在呢,李亚子向来都和郭崇韬一起出征的,肯定不会单独跑掉。

于是挥挥手,放心!

朱厚照得意洋洋,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控,然而飞驰一阵,却在道路尽头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杨慎。

朱厚照大惊:“你如何在此?”

杨慎行了一礼,又转头看向一旁的李存勖:“那日听庄宗陛下的琵琶声,似有澎湃的征伐之意,果不出我所料。”

李存勖:“……”

呵呵,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杨慎微笑道:“所以二位陛下还是请回……”

“赶紧上来吧!”

话音未落,李存勖故技重施,直接将他拽到马背上,长啸一声,迎风一挥鞭,头也不回地往前方飞奔。

走你!

虽然杨慎很聪明,但李亚子从来不和人讲道理,都是直接动手的!

杨慎毫无防备,落在他身前,满脸茫然,长发被风吹得一掀一掀,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朱厚照有点嫌弃地扭头看了一眼:“怎么感觉是个傻的,要不还是把他直接丢在路边,发个信号通知人来捡吧。”

他很不情愿,出来玩耍的时候旁边还有一个小眼线。

而且杨慎是文人,又不能打仗,带出来还得分心保护着。

李存勖却道:“他擅弹琵琶,等我们大破敌军的时候,可以让他来奏破阵乐。”

朱厚照:!!!

听李亚子这么一说,他顿时就不嫌弃杨慎了,反而眼神炽热,如获至宝:“你放心,朕会保护你的,你也别闲着,从现在就开始构思吧。”

“朕要求不高,曲子达到《秦王破阵乐》那个标准就行。”

杨慎:???

这要求还不高,你是真不把属下大臣的命当命啊?!

他当即开始奋力挣扎,又被李亚子牢牢按了回去。

忍了又忍,最终长叹一声:“庄宗陛下,我们商量商量,要不你还是把我丢下吧。”

“不能呢”,李存勖握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挥袖一扬鞭,走马迎烈风,心情愉快地说,“坐稳了,今天落日之前要抵达卡尔坦!”

……

众人按照计划行军。

天黑之时,已抵达第聂伯河畔,准备趁夜渡河,突袭卡尔坦。

李存勖治军相当严明,一声令下,将士们鱼贯而进,飞快地搭建浮桥,有条不紊地迅速向对岸推进。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好。

然而,轮到朱厚照过桥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一块木板忽然咔吧松动了一下。

紧接着,整个人都往下方重重一落,被卷进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李存勖:?

他震惊地看着一整座浮桥,别的地方都稳如磐石,只有朱厚照刚才站的地方,竟然莫名其妙塌陷了一块。

啊这,你和水这么有缘分的吗?

“快救人啊——”

眼看朱厚照即将被水吞没,李存勖赶紧去捞他。

没想到,塌方也是会传染的,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他整个人也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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