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纯黑素装的四人坐在宽敞的餐厅正堂, 比埃洛伊斯第一次进这种店的待遇高了不少,她紧靠着胡桃木百叶遮盖了大半边的橱窗。
这里是可以欣赏街景的好位置,也不用担心被外面人看见。
头发使用了过量发蜡的侍者经过, 留下七八银盘的食物, 打断他们低声交流的话语。
埃洛伊斯稍微仰头, 她就能看见对面的小教堂和稀疏的行人。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留下来, 一切结果, 你看我明天去不去店里, 就能知道喽。”
她收起戏弄范妮的心情, 伸手将桌面一颗鲜切的青皮柠檬掐出汁水,撒在鱼肉的焦褐上,又添加了一匙白酱。
“反正我会留下来, 若是你们俩和杜丽跟着哈尔斯走了,空出来的位置,我岂不是能有机会了?”
范妮见埃洛伊斯不说, 就对着乔恩与文森坦言。
“祝你好运吧范妮,以我对雷蒙德的了解,恐怕,他会找来比哈尔斯更难伺候的裁缝。”
文森说罢, 从口袋里掏出革巾包裹的钱币, 他抬手唤来侍者替整桌买单, 埃洛伊斯想出声阻止。
“别客气, 我们两个跟着哈尔斯, 你们要是都跟着雷蒙德, 咱们说不定以后还会成为竞争对手, 到时候就请手下留情吧。”
埃洛伊斯觉得, 他这话, 大概率不会一语成谶。
临走时,一行人穿过街道,回到教堂,此刻棺椁被收拾好,接下来就是下葬。
流程到这一步,露丝太太说,店里的员工们都可以自行回家,于是埃洛伊斯又往有轨车的大街走。
没走多远,她就听见身后传来车轮倾轧路面的声音,回过头,原来是安东尼。
他从车里探出脸,头顶上的礼帽差点从车窗跌出来,朝埃洛伊斯招招手。
“埃洛伊斯!”
她停下脚步,看着小胡子的马车靠近,心想着,他必然是要告知什么内幕消息。
“……我建议你跟着雷蒙德混。”
安东尼撵上来,对他买股未来必然有所作为的埃洛伊斯,第一句话便这样说道。
“为什么?”
她的心里有个猜测。
“他请到了一个私人裁缝师,很有名气,很受追捧,如果能跟着这个裁缝师学习,学到他一两分,对你很有帮助。”
安东尼没说人是他搭桥牵线,他回头瞧瞧,见没人注意到这里,又道:
“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也千万不要让哈尔斯的人知道了。”
万一这两兄弟哪天一拍脑袋和好了,此时给雷蒙德介绍厉害裁缝的他不就成罪人了?
“这是自然,不过安东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办?”
以埃洛伊斯对安东尼的了解,他不会白白把讯息说出来做慈善的。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安东尼被她戳中,气急败坏道。
他又清清嗓,说道:
“我只是来告知,以后我的店铺再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提供货源了,因为,我办了一个生产厂,最近还刚有一批缝纫机到货……”
埃洛伊斯对安东尼的行动力有些钦佩,她闻言,目光含笑。
“没关系,现在我也不必寄卖物品补贴家用了……等等,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调试机器吧?”
埃洛伊斯之前在安东尼面前展露过她对机器和手工艺的精通。
况且,都是老朋友了,你帮我我帮你,用不着花钱,只要不花钱,安东尼就会做。
她思索着,或许可以长久的发展安东尼这个资源,便道:
“如果真是,那我答应帮忙就是了,算是谢你告知这消息。”
安东尼得到这话,不由乐呵起来,心里喜滋滋的想,又省下一笔开销。
他给埃洛伊斯递了名片,上面标注着新工厂的地址。
随后,埃洛伊斯便挥挥手,目送安东尼的马车离开,她步行转轨车,到家附近又步行,再爬上自家阁楼……
摘下头顶的硬帽,她推开门,忽然听见幼猫叫声。
抬眼,舅妈正在抓取肩膀上站着的小猫咪,一面挥舞锅铲,摆弄锅子里面的食物。
她听见开门声,知道一定是埃洛伊斯回来了,便冲她求救。
“快把这小东西抓起来,它想上桌吃我碗里的肉糜。”
埃洛伊斯原本还有些疲惫,看见此状,立刻不想那么多了,她奔过去将那只纯黑的绿眼小猫抱在手中。
“这是什么时弄来的?”
舅妈指了指楼下:“你昨天不在家,没看见楼下的茜奥,被一条这么长的老鼠撵出了半英里……”
她双手伸出来比了比那老鼠的大小,又摸了摸埃洛伊斯怀里的小猫。
“茜奥的哥哥在郊区做兽医,今天给她找来了一笼小猫,这是她送我们的,说这只最难照看,总是把她刚打好的稿件踩脏。”
现在打字机印出来的文稿,都得晾干几小时才能摞一起,不然会花。
特莉笑呵呵地说道:“现在看来是挺难照顾的,诶?埃洛伊斯,你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谁去世了?”
“店里的老裁缝。”
埃洛伊斯简单答道。
她转身抱着小猫离开,回脱掉身上的黑色衣裙与外套,封回纸袋子里,又套上件棕色亚麻长外套,又抱着猫走出来,蹲在火炉边。
“我要给它取个名字,叫黑豆。”
埃洛伊斯无论哪辈子都没有养过宠物,上辈子小时候她连自己都没有家,这辈子开局又连自己都吃不饱
眼下,她忍不住开心。
可她十分怀疑,这小猫这么丁点,能捉到将茜奥撵了半里地的老鼠吗?
不过,再回看自家的这小阁楼,埃洛伊斯就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满足感。
这屋子里确实有老鼠出没,偶尔还能听见老鼠在隔壁仓库啃食家具的声音,在当初饥不果腹的她看来,这点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那时,从小单间搬进阁楼,她会觉得豁然开朗,不再每天下班之后回家,感觉这辈子都这样了。
埃洛伊斯此时再审视居住环境,她抱着猫四处走,显然无法再说服自己。
一会儿觉得门口少了一张地垫,一会儿又觉得卧室里还得再买张桌子,置一个烛台,窗户上也少了窗帘,那里还能再挂上一幅画。
等她从这种巨额畅想中回过神来,楼下的老约翰忽然在楼道里叫她。
“埃洛伊斯!埃洛伊斯!有给你的信。”
“来了!”
埃洛伊斯丢下猫,跑到楼下,接过一张薄纸叠成,用红色蜡膏,盖印封过的信纸。
上面是坎宁太太的署名,埃洛伊斯就定了心。
她是被坎宁太太介绍进裁缝店的,即便是要走,还是要留,都应该听听她的意见。
埃洛伊斯把自己关回卧室里,拆开信件,上面是坎宁太太有些顿挫的字迹,显然是现写的,就连那封蜡,都还没有完全干透。
她看完信,又把信收起来。
坎宁太太也想让她留下,难不成她知道要走的人很多?
埃洛伊斯思索着,去烧了两壶水,清理这段时间疲惫的身躯,又换上干净软和的旧衣,恰好,外边又下雨了。
自从城里离开雪季之后,气温有所上升,迎来了阵雨频发的时间。
第二日清晨,埃洛伊斯醒来,发觉自己的被子被露易丝夺了一半,另一半上蜷着小小的黑豆。
由于现在气候已经不算冷了,舅妈就住进单间,屋子里也没烧炉子,也并没有特别令人难以接受。
埃洛伊斯将露易丝踢醒,她昨夜回家已经很晚了,千叮咛万嘱咐过埃洛伊斯,一定要早点叫她起来。
起身三两下套好衣服,又帮露易丝穿她现在同样需要加上裙撑的制服。
露易丝双手拉着床尾,叫埃洛伊斯把束腰再系紧一点。
临出门时,埃洛伊斯将租来的一纸袋衣服拎起,嘴里咬着两片面包奔出街道,她要赶早一点的那趟轨车。
送回二手衣服,抵达店铺时,她发现自己竟然是最早的一个。
帮厨今天心情不错,因为今天她只需要准备十来个人的早餐。
“你可不是最早到的,曼迪和露丝太太天不亮跟着雷蒙德坐车出门去了长岛。”
“似乎是要亲自登门到那些重要客人的家里去,告知他们礼服的进度和后续工作的安排。”
埃洛伊斯听完,就安安心心的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厨房的台面旁,一边与帮厨聊天,又顺便把没吃饱的肚子给填一填。
她听帮厨诉说了老爷子的遗嘱内容,其实内心感到无比的赞同。
哈尔斯若是继承了裁缝店,雷蒙德干别的事情也不一定会差。
但哈尔斯没得到店铺,由此埃洛伊斯大胆的猜测。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等哈尔斯在外面明白了经营的难处,雷蒙德又体会了技术的可贵,待时机成熟,他们未必不会重新走到一起。
埃洛伊斯深知,她在这店铺里的上升通道十分狭窄,永远也熬不到她来做设计师的那一天。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学习一切可以吸收的东西。
埃洛伊斯回顾她进店的这些天,许多的知识一点点汇集进她耳朵。
杜丽的剪裁习惯,让埃洛伊斯知道,纽约上层贵妇们穿戴都没那么开放。
曼迪给商品定价时的果断,又让她明白了,近几个月流行刺绣花纹。
哈尔斯用料的偏好又让她观察到,什么材质的内衬最受重要客人的喜爱。
她总结了自己暗暗记下的东西,十分期待安东尼口中即将新来的私人裁缝师到来。
埃洛伊斯有预感,觉得自己一定能从对方身上学到点什么。
她想做一个知识的掠夺者,在暗中蛰伏,不断巩固基础,只等待机会来临的那一天。
在厨房消磨时间的空余,陆陆续续有几人从后门钻进来。
哈费克林没料到今天会在店里看见埃洛伊斯,他一早就得到消息,哈尔斯搬出了家里,并且纠集了他的团队。
埃洛伊斯平常与他们走的近,又常给哈费克林甩脸子,他以为,最不可能留下的就是她。
但眼下他还没功夫找茬,冷哼一声,伴着其他人往楼上爬,说要赶工制作哈尔斯留下的图纸。
埃洛伊斯坐在原地不动,等了半晌,哈费克林果然使唤巴顿那小子下来叫她去帮忙。
“我只是个杂工,做不好那些活儿。”埃洛伊斯的眼睑微微扬起,若有似无的笑。
巴顿挠了挠后脑勺:
“露丝太太留下话,说你要是没走,就升为学徒,哈费克林说,叫你别想着偷懒……”
学徒的周薪为二十美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