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哪里见过妖魔呢?
源国国师初初露面时的阵仗, 便已经将他们震慑得毫无战意了。
到了眼下,他们呆呆望着那巨人,匍匐于地, 磅礴的恐惧将他们吞没, 将他们变得僵硬、冰冷,连一声惊惧的惨叫都发不出来。
一时间竟然安静极了。
伏山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 像是迫不及待要跳到地上去。
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轻颤着,可当他小心翼翼地回过一点头, 却发现祝仙师的那位道侣, 仍旧坐在那里, 动也不动。
跑啊!为何还不跑?
“公子?”伏山的声音微微变调,打破了这一刻的死寂。
但想象中的惨状并未立即发生。
那巨人闻声缓缓扭过了头,最终将目光落到衍霄道君的身上。这样堪称是一座, 而非一个的庞大怪物, 面庞上竟然涌现了困惑之色。
“……我见过你……”
这怪物会说话!
伏山等人尚在惊奇,而莫秀已经在觉得这是好事了!能说话, 便能沟通!
莫秀连忙放声道:“你自然见过他!送你们入地狱的, 不正是他吗?”
莫秀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一个邪修, 还要为正道修士厉害而狂喜,直恨不得扛起衍霄道君的大旗。
那巨人退了两步。
但想想似是又觉得不对, 便又前进了两步。
“你不是那个人。”
莫秀急道:“你仔细看看,他怎么不是?”
巨人迟疑出声:“不,你身上有……”
他话未说完, 衍霄道君起身, 身下的坐榻方才遽然而碎。
伏山不自觉地眨了下眼, 再睁开时——
衍霄道君已来到巨人跟前, 伸出手去,掌心一触,不见灵力的波动,只是如呼吸一样平常,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那巨人却轰然跪地。
一声闷响自足下起,地面拉出长长的裂纹。
伏山心惊肉跳之间,再看巨人,巨人四肢都已经伏地,俨然呈一种怪异的跪拜姿态。
至此再无别的动静。
……结束了?伏山觉得恍惚。他握刀柄的手,因为僵硬都还无法收回。
一旁的莫秀同样震撼无比。
衍霄道君不是病了吗?为何只一个照面,便令这怪物屈服?
曾经在脑海中浮动过的那个念头,再次出现,既然强悍如斯,又为何还被祝黛灵绑在身边呢?
伏倒后的巨人,远没有刚刚出现时那样来得可怖了。
衍霄道君一手按在他那颗巨大头颅上,问:“有多少魔活过来了?”
巨人喉头滚了滚,吐出洪钟一般的声音:“无数。”
莫秀难掩激动,浑身汗毛直立。
这修真界果然要乱了!
但莫秀觉得奇怪:“为什么魔还会复活?”
衍霄道君也难得搭理了她一句:“魔本就是由欲-望而生。天地间欲-望不灭,魔亦会卷土重来。”
“就如心魔一样?”
“嗯。”
巨人这时抬了抬那颗大脑袋,头上的一对角在如此近距离之下更显得狰狞非常。
它盯着衍霄道君:“你也是魔。”
这次它的语气不再疑惑,而是笃定的。
它道:“你身上有……”
衍霄道君一手抓住了它的角,生生撕扯了下来。
巨人痛得哀嚎起来。
但不知为何,它却仍旧牢牢伏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伏山看得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他盯着衍霄道君的目光有了变化。
这个男人……明明还是如瞎子一样,连伸手去抓那只角,手都先于半空中摸索了两下。可没人敢觉得那动作滑稽……
他现在觉得男人的身上,有种平静的可怖。
衍霄道君很快将巨人另一边的角也拔了,他甚至没有问对方是什么魔。
只转过身对伏山吩咐道:“绑起来吧。”
伏山回神应是,连忙招呼起吓傻的士兵。
军令如山,到底还是刻入骨子里的。那些士兵来不及压下心头的惊惶,便先本能地动作了起来。
他们用臂粗的绳子,将那巨人的手足先捆起来,再爬到它的背上去套它的脖子和腰。
伏山长舒一口气,回身对上莫秀的目光,忍不住问:“他……他不是祝仙师养的……”
莫秀沉默片刻,道:“小白脸是吧?”
“……啊。”
二人说着说着,彼此都又沉默了。
随后转头看去,便见方才不动声色压制住怪物的衍霄道君,此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微微侧着头,似是在分辨周围的声音。
莫秀挪动步子走过去。
衍霄道君当是伏山,便道:“我要一个新的帐子。”
莫秀应了声,连忙回头叫伏山,却见伏山的脸色变了。
“怎么?”莫秀觉得奇怪地回过头。
衍霄道君的帷帽已翻,他一手捂住脸,削瘦的指节绷紧、泛白,即便好似用尽了力气,却也还是没能捂住。
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道君!”莫秀失声,本能地想伸手去扶。
真是怪哉。
纵使她一个邪修,却也会在这一刻连心都吊了起来。大抵人性总有相通之处。
“公子!”伏山也奔了过来。
祝仙师走之前,他还满口说会守着这位公子。如今却害得人吐血了。
“我要一个新的帐子。”衍霄道君缓缓抬头,手却没放下来,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将他的指节全部染红。
他问:“没听见吗?”
语气冰冷森然得伏山二人同时打了个寒噤。
“听……听见了!”伏山应声,“您跟我来……”
小白脸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呢?伏山分神想道。
衍霄道君跌跌撞撞地跟在伏山身后,让人很难将之与刚才那个平静降魔的人联系起来。
众人默然无声地目送他走进帐中。
帘帐一落,便将他的身影完全遮蔽。
莫秀艰难地吐了口气:“如今才知,为何衍霄道君地位崇高往前数千年也难有人与之相比……”
伏山:“什么?”
帐中。
衍霄道君蜷起手指,摸过颧骨处,那里的皮肉尽退,露出了骨头。
他知道,那是因为魔气压不住了。
随着岁月流逝,本就是会压不住的。何况与云玑道人一战,他自去束缚,魔气肆虐。又生私念,欲,使魔气更加疯长。
强行抗衡下去,他这具身躯会因为抵抗不住魔气的侵蚀,而愈加白骨化。
不止如此……
“公子?”
“公子可好?我寻个军医来给公子瞧一瞧?”
伏山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强烈的疼痛在骨缝间游走,衍霄道君牢牢按住自己裸露在外的骨头。
蓦地又想起来那段多出来的记忆里。
祝黛灵问他,骨头会漏风吗。
他竭力放缓了呼吸。
隐隐约约真有风掠过,好似百年前,祝黛灵按在他的骨头上,反复摩挲过去。
“公子,你吐血了,须得瞧瞧才是,否则我如何向祝仙师交代?”
祝黛灵。
祝黛灵。
衍霄道君用力咬住了牙,牙根很痒,不止是牙根很痒。他更用力地按住骨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下那密密麻麻的痛楚与渴望。
“公子?”伏山的声音已经因为过度担忧变调了。
“不必。”衍霄道君终于从齿间迸出了两个字。
帐外的动静也只好消停下来。
夜深。
那怪物被捆绑住后,竟也不挣扎。留下看守的人后,士兵们内心的恐惧变成无尽的疲乏,于是各自回去歇息,渐渐一切又归于宁静。
衍霄道君走了出去。
“从你出现在帐子上时,我脑中就涌现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我可以掌控你的生死。”他在巨人的身边蹲了下来。
他轻声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巨人瞪着灯笼大的眼,以为衍霄道君在嬉弄讥讽它,于是它没有开口,只是发了两下抖。
“原来你不知道。”衍霄道君失望。
巨人听出失望之意,这才意识到对方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它开了口:“因为你是更强大的魔,更强大,更强大,你从天外天来。”
衍霄道君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他问:“是因为我越来越像魔了?我脑中常常会浮现与人不大相同的思维。就好比在看见你的时候,我会想吃了你。魔善于占有,掠夺,杀戮。我在被同化。”
巨人:“……”
巨人又抖了抖,才挤出声音:“你本就是魔。怎么是像魔?”
衍霄道君恍惚了一瞬:“不,我还不是。”
魔可以吞噬魔。
他唯有两条路可走,让其它大魔吞噬掉他体内多余溢出的魔气。抑或者,彻底接纳魔气。
他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巨人嘴边:“吃。”
巨人瑟缩:“……我吃不了你。你比我强大了太多。”
“只是吃掉我的一只手臂。”
“杀戮掠夺是魔的本能,在我咬上去的时候,你的魔气已经开始绞杀我了。”它都怀疑这是故意害它了。
它用庞大的脑袋思考片刻,决定还是补充道:“世上已经没有魔能吃掉你了。”
衍霄道君慢慢直起身,声音带着死寂的冷:“魔神呢?”
“魔神也不能。”
衍霄道君再没有说话。
他只是又抬手按了按露在外的骨头。他只是想,如果祝黛灵在这里,会像对待百年前的他一样,也摸摸他的骨头吗。
-
这一夜源国国君倒睡了个好觉。
等到晨起后,他对国师说:“孤昨夜听闻那舜国营地传来了惨叫声,想必今日派军前往,便能收获一地残尸了。”
国师疑惑:“相隔甚远,如何能听见惨叫声呢?”
国君想了想,道:“必定是因那惨死之人众多,惨叫声凝成一股,连远在此地的孤,都能听闻。”
国师登上山坡望远,道:“我见炊烟升起,他们仍在生火做饭。不好!那惨叫怕是……”
“怕是什么?”
“神发出的。”国师五官皱成一团,“因而声音才传了这样远。”
国君怔怔:“神也会惨叫?”
国师无法回答。
但事神者反而知晓,神仙妖魔都并非凡人口中那样无所不能。因而神惨叫有何奇怪呢?是那神还不够大罢了。
国师沉声道:“祭坛不够大,祭祀不够重,请来恐是下位神。”
“哦哦,那国师能请上位神?”国君重燃起希冀的光。
“……能!”
舜国军营生火做了饭,伏山便斗胆提着食盒又来到了帐外:“公子?”
帘帐一动,衍霄道君就站在后头。
他侧身,温声道:“进来吧。”
伏山忍不住抬头朝他脸上望去。
他翻了的帷帽,不知何时捡了回来,就好好地放置在一旁的矮几上。他没有再戴,就这样露出底下一张俊美的脸。……也难怪祝仙师喜爱。
而那张脸上,一丝伤痕也没有,更不见血迹。
整个人干净从容,气质出众。仿佛昨日那般狰狞场景根本没发生过。
“我给公子送些吃食。”
“好。”
“公子的伤……都好了?”
“嗯,都好了。”
伏山想了想:“公子亦是仙人吧?”
“不是。”
怎么不是呢?伏山想不通,却也不好多问。他给衍霄道君布好菜,道:“昨日那怪物如何处置呢?”
“等阿灵回来。”
阿灵,是指祝仙师吧。
伏山心道。
衍霄道君还真一口一口吃掉了送来的饭菜,伏山撤了碗碟便往外退。
他心道这位总算不像前头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难接近难伺候了。
“阿灵为何还没有回来呢?”
伏山听见了他的喃喃自语。
伏山落下帘帐的时候,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这位的神情都显得温柔许多。与前两日大不相同。
他揉了揉胸口。怎么总觉得心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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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黛灵见到了垂仙宗的宗主。
“连宁泉都来了。”坐在屏风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祝黛灵觉得这声音听来,显得有一分青涩。
“罢了,走一趟吧。也好当面了结贵宗宗主之托。”垂仙宗宗主说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祝黛灵定睛。
青涩并非她的错觉。
那是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少年,身披锦袍,上面绣有繁复纹路。一张脸好似画卷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