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黛灵脚步不停, 但却侧过头盯住了萧涛。
萧涛已然见识过祝黛灵笑眯眯面不改色,突然出手杀人的样子,此时不由心一提, 改口道:“他与您有旧情?”
除了把“你”换成了“您”, 显得有礼貌点, 倒也没太改。
祝黛灵仰脸笑了下:“想什么呢?”
那不然……?萧涛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这位可是刚叛出师门,还将上下杀了个干净, 顺带绑走了大名鼎鼎的衍霄道君,从此被正道修士列为头号追杀对象, 可谓眼中钉也不为过。
照日台, 又素有正道魁首的名头。除魔卫道, 乃是他们修仙之外的头等大事。
而那位是照日台的大师兄,自当做起表率。
他怎么就能……怎么就能……三言两语便将人放走呢?连演都不演一下啊!
仍被缚在网中, 让祝黛灵一并带走的那守门人,此刻也难免愤懑出声:“你究竟与宁师侄说了些什么?”
祝黛灵惊讶回首:“你竟然还是宁泉的师叔?”
守门人青着脸:“修为低下,忝为师叔。”
祝黛灵安慰他:“哎, 也莫要妄自菲薄嘛,算来你我也是同辈了。”
守门人:“……”
显然祝黛灵的安慰没甚大用, 反而叫他更气得慌了。
“既然你修为低下,我就叫你师弟吧,你姓什么?”祝黛灵接着开口。
他们纵身飞在空中,狂风迎面呼啸, 将她的声音吹散开, 但还是那样清晰。
守门人哪里肯理会她?
冷道:“名字岂敢叫你们邪修知晓?拿去做些阴邪之事, 好叫你们下了降头吗?”
祝黛灵便又问:“师弟, 那你可知垂仙宗在哪里啊?”
守门人皱眉不语。
祝黛灵接着道:“我们本是要找个人指路, 去找那垂仙宗的, 闯到你照日台实属意外,你何不成全了我,让我该去的地方呢?师弟。”
萧涛都听得喉头哽了哽。她对正道修士当真没有半点敬畏之心,言语间颇为散漫轻佻。
……估计如照日台大师兄那般人物,当真经不得这般轻慢的挑弄吧。
再看那守门人,脸都气得紫了。
但他也知晓,其实告诉祝黛灵垂仙宗所在才是正确的。
等到了垂仙宗的地界,岂有还放她走的道理?
于是守门人恼怒之下纠结再三,还是冷冷开了口:“我给你指路便是。”
祝黛灵当即指着对萧涛道:“这便是嘴硬心软呢,我最喜欢照日台的修士啦。”
萧涛听得冷汗淋漓,僵硬应声:“是……是……”
守门人听得一个倒仰,恨不得死她面前。
连魔神都暗自无语。
他怎么教出这么个玩意儿?
却说祝黛灵走后,照日台的内门长老们方才迟了一步赶到。
宁泉近来修为进益不少,他行事又进退有度,近年越发得云玑道人看重。因而门中有什么事交予他处理,长老们也是极放心的。这在照日台的地界上,谁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谁知等到了才知道……
“放走了?”
“宁泉,你将人放走了?”
有长老按不住惊愕之色。
“那可是祝黛灵!她手中还有衍霄道君。”有长老跟着接声。
还是一边的弟子连忙为大师兄辩解道:“他们抓了守门人,也是同门,大师兄为免伤了守门人的性命,这才没有动手。”
“一个守门人……”长老皱眉,没将后面两个字说出来。但周围的人也都能猜到。
一个守门人罢了。
“宁泉,你可知将祝黛灵从我们照日台放走,意味着什么?”另有长老深情肃穆道。
宁泉跪地道:“是我之过。但今日守门的,乃是云相师叔。他毕竟是师尊的亲师弟。”
“什么?”几个长老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道,“好吧。”
“只是难免叫那祝黛灵更得意了,在我们照日台挑衅一番,竟毫发无伤地离开,那些邪修岂不是更要将她奉为圭臬。”
“罢了,都散去吧。”
他们也只得忍了这口闷气。
那厢祝黛灵在守门人的指引下,来到了垂仙宗的地界。
而这厢照日台的弟子在做早课时,发现少了一个人。
“不好了!大师兄不见了!”
长老们大怒,连忙将昨日围剿祝黛灵的弟子悉数召集到了一处:“重新将昨日细节一一说来。”
那些弟子照着叙述一遍。
长老们才发现了疏漏之处:“也就是说,当时她先是与你们大师兄说了几句话,而后才放她走的?”
“是。”弟子们惶惶不安地应声。
“说了什么?”
“似是提到了……”“提到了顾崇岭。”“没错,提到了这个名字!”
长老们面色骤变,重重坐回了座上。
“怎么会提起他呢?”
“这祝黛灵听说年纪并不大,她从何处得知的?”
“还有呢?还说了什么?”
“别的没说了,大意就是你怎么会忘之类的……他们二人站得近,实在听不清。”他们也不敢冒犯大师兄啊!
长老们心一沉,肯定道:“传音,她当时用了传音。因而只有他二人听见。”
弟子们面露茫然。
传音那几句话有何异样吗?大师兄为何私自离开了宗门?那邪修与大师兄……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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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便是垂仙宗,去吧,上去叫门。”守门人口气讥讽,“就如你们敲开照日台的大门一样。”
萧涛只觉得身上的皮一紧。
又……轮到他啦?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不和师妹做这个交换呢。
但此时祝黛灵慢条斯理地梳了梳头发,取出胭脂水粉,细细描过眉眼。
守门人惊疑道:“你这又是作甚?”
“打扮,没见过?”
“……”
祝黛灵走进一旁的树丛,待出来时,连身上的衣裙都换了一套。
红似火,扎眼得很。
她斜睨萧涛一眼:“你就不必跟着我了,一身邪气收都收不住。”
萧涛顿时松了口气,再看祝黛灵,果然,她虽然装扮更张扬些,但身上反而将魔气收敛得一干二净,周身有淡淡玉色灵气流转,十足的正道女修模样。
萧涛不由低下头,局促道:“未能帮上前辈的忙,羞愧,羞愧。”
“也是该羞愧。”祝黛灵应完声,也不看他脸色,转身走到守门人身边,一巴掌拍到他背上。
守门人浑身一僵,极度恼怒:“你往我体内放了什么?”
祝黛灵勾了勾手指:“一道符,你猜猜是什么符呢?”
守门人明白了:“你要带我进垂仙宗?”
祝黛灵点头:“人质当然要时刻握在自己手里。”
祝黛灵说罢,又屈指往他嘴上一划。
乃是一道噤声咒。
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见效很快。
“唔……唔……”那守门人顷刻间就变成了哑巴。
祝黛灵又往他头上扣了顶帷帽,如此做足样子,才收了他身上的网。
守门人惊惶不定。
她到底往他身上放了什么符?
他唔唔唔了半天,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脸气得越来越青。
祝黛灵宽慰道:“我没直接割开你的声带,你就应当庆幸并感激不尽才是。莫生气了,走了。”
她抓住守门人的手,大摇大摆地拾级而上,高声问:“此处可是垂仙宗?”
这一听,她的声音都变了。
柔媚得似是要掐出水来。
但已经见识过她可恶面孔的萧涛以及守门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垂仙宗厚重的山门吱呀一声打开。
里面悠悠响起一道声音:“道友从何处来?”
祝黛灵:“照日台。”
守门人:“……”
这该死的也的确不算撒谎。
照日台的名头果真好用。
不多时便有个小道童探出头来:“原来是照日台的道友,不知可有信物?”
祝黛灵:“有。”
她递了出去。
令牌精致非常,依旧采用玄金二色为主色。上面篆刻的字,隐隐有金色光华流动。真得不能再真了。
守门人一看。他的!那是他腰间的!
小道童小心翼翼将令牌还回去,改了称呼:“师叔,请进门。”
祝黛灵抿唇笑道:“哎,好。”
萧涛躲在暗处,眼瞧着人就这么轻易地进去了。还是被请进去的。
萧涛:“……”
大家都是邪修,为何差别待遇那么大呢?
小道童引着祝黛灵二人登上了主峰。
他道:“请二位在此等候,宗主虽不在,但乌长老片刻后便过来与师叔相见。”
祝黛灵道:“不急。”
眼见小道童往外走,守门人起身便要跟上,却被祝黛灵一把拽了回来。她左手捧着茶盏,微微歪着脑袋,以茶盏掩去大半面容,露出更精致的眉眼。笑起来容光逼人。
但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这副皮囊全然不同。
她道:“你这样笨,走出去玩,走丢了怎么办?”
守门人:“……”
他若不死,他一定要杀了她!
门口的小道童闻声,耳朵抖了抖,悄悄笑了笑,然后加快步子走远了。
不多时,乌长老便到了。
乌长老是女修,穿一身褐色衣衫,宽袍长袖,头发梳成数根小辨,头上顶一只泥塑的面具。露出底下浓烈的眉眼。
她甫一走近,声音便响了起来:“道友,先前照日台所托之事,宗主也实在没有头绪,并非是垂仙宗不肯相帮啊。”
什么事?
祝黛灵露出苦色:“哦,我们也知晓垂仙宗是尽了全力,只是……”
乌长老五官皱成一团,接声:“是,是,我们知道云玑道君这些年,为此事困顿,甚至阻碍了修行。但那魂当真招不到啊!”
他们……在招魂?
招魂不素来是邪修才会的东西吗?
乌长老又絮絮叨叨道:“我们垂仙宗因是巫修的缘故,在修真界中的地位也素来尴尬。许多事都是不敢沾身的。若一旦被外人知晓我们在助道君招魂……”
守门人越听脸色越难看,恨不得当场冲上去捂住那乌长老的嘴。
他虽也不知道什么招魂的事,但岂能将照日台的隐秘说给这邪修听?
奈何祝黛灵死死扣住了他的命门。
祝黛灵此时隐约有了猜测,便问:“顾崇岭的魂就那么难招吗?”
乌长老迟疑道:“他的魂,应当早不在这世上了。”
果然是在招顾崇岭的魂魄!
连人死了,那云玑道人都耿耿于怀。
顾崇岭身上到底有什么?
“什么叫不在世上?”祝黛灵明知故问。
顾崇岭的魂魄是被她的摄魂刀摄走的,云玑道人和垂仙宗当然招不了。
“就是天地间都寻不到了。”
祝黛灵突然想到,那顾云盼的魂魄之所以招不来,是不是也是因为被困在某个地方了?
她道:“魂魄岂会无缘无故消失?”
“怎么不会呢?被打得魂飞魄散,自然就没有了。也兴许是困在了天之涯,地之角。”
祝黛灵记了下来。
没想到此行还有这般收获。
“此次来……却并非是来听贵宗推脱之言的。”祝黛灵叹了口气。
乌长老面色一凝:“那照日台的意思……”
祝黛灵道:“请贵宗宗主到照日台一叙。”
乌长老想也不想便回绝道:“不可!”
“咱们都是底下人,有些话咱们两个说了没什么用。”
乌长老轻叹一声:“我会禀明宗主,但宗主从不离宗,一切便听他定夺了。”
守门人:“……”
演得还挺像!
垂仙宗就这么信了!
他转头,探究地盯住祝黛灵。这邪修究竟想干什么?她难道绑了个衍霄道君还不够?连垂仙宗的宗主她也绑?
真是……胆大包天!疯了!
乌长老转身欲出,却被祝黛灵又笑吟吟地叫住:“虽说方才说了两句不愉快的话,但那并非我本意。我还想从贵宗这里求两道符呢。”
乌长老面色稍霁:“道友求什么符?”
“平安符,消灾符。”
乌长老露出笑容:“好,一会儿给道友送来。”
祝黛灵又道:“一码归一码。”她取出上品灵石,交到了乌长老手中,只有多的,而没有少的。
乌长老方才的不快彻底烟消云散,更别提怀疑她的身份了。
二人都相视而笑起来。
守门人在后面顿时更气得不轻,直接冲上前,抓住了乌长老的手。
乌长老惊了一跳:“你作甚?”
想也不想就甩开了他。
祝黛灵面色不改,抓着乌长老的手安抚地拍两下道:“他有些痴傻,你莫与他计较。”
守门人自认平素心性良好,此时却也被搅得稀巴烂,颇有绝望之感。
乌长老唏嘘道:“那他为何跟着你?”
祝黛灵笑道:“心疼他呢。”
乌长老:“哦!”
守门人:“……”
守门人受不了了,决心不再管祝黛灵在他身上究竟下了什么符咒。
他动用灵力,要悄然在不远处的柱子上,刻下祝黛灵的真实身份。
“长老,长老!”小道童突然喊着声近了,“照日台又来人了。”
守门人动作一顿。
乌长老皱眉:“怎么又……”
祝黛灵问:“宁师侄来了?”
小道童面露茫然之色。
乌长老倒应了声:“哦,来的是宁泉?也一并请进来吧。”
守门人僵在那里,反而不知该不该继续。
而这般三言两语间,宁泉被请进了门。
宁泉进门乍见如今祝黛灵的模样,还有些不大适应。一时脸上的神色比守门人还要复杂许多。
“我与她有些话说。”宁泉看向乌长老道。
乌长老心头疑惑,但宁泉这张脸做不得假。她当即点点头:“原来你是追着你师叔来的?那你们说话吧。”
乌长老便带着小道童走了。
守门人顿时意识到,宁泉露面,无疑更坐实了祝黛灵的照日台身份!
他喉头哽了哽,强忍住了吐血的冲动。
“怎么追过来的?”祝黛灵坐回椅子上问。
“味道。……我嗅到了之前在邑国国都,将我们都放倒的那股迷香香气。你是邪修,我想那次闻到的气味,也是你放出来的。”宁泉缓声答道。
祝黛灵笑道:“宁师侄真聪明。”
宁泉眼底流露出惑色:“聪明吗?我却猜不到祝师叔想做什么。祝师叔跑得太快了,我一路追到垂仙宗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猜错了……为什么来垂仙宗?你难道……”
还想灭垂仙宗的门?
他都不知道该说她胆大还是疯狂了。
祝黛灵打断道:“我有正经事要办,可不是来杀人的。”
宁泉松了口气,他虽想知道师兄之事,但却不想放纵祝黛灵滥杀无辜。
守门人连着“唔唔”两声,试图引起宁泉的注意。奈何宁泉看也不看他,只在祝黛灵身边挨着坐下,问:“现在祝师叔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了吗?”
祝黛灵指了指守门人:“这里多了个耳朵,他听不得。”
宁泉走过去揭开了守门人的帷帽,瞳孔一缩:“云相师叔。”
祝黛灵听他也姓云,便问:“他与你们宗主什么关系?”
宁泉道:“师兄弟。”
他立刻又问:“你不会是想拿他要挟我师尊吧?”
祝黛灵顺坡下驴:“那你这个云相师叔与你师尊感情好吗?”
宁泉:“……不清楚。”
祝黛灵懒散笑道:“可我是为了你,才这么问的,你确定不告诉我实话吗?”
宁泉霎时绷紧了身躯:“何意?”
“他是云玑道人逼死的。”
“……不可能!”
守门人眉头紧皱。
他们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了?
此时道童又来叩门:“二位话可说完了?宗主要见你们。”
祝黛灵起身:“不急,还有很多话,我们后面慢慢说。”
她越过了宁泉。
宁泉喉头阵阵发紧,看着祝黛灵的身影,只觉得这人身上充满了谜团。偏偏他还不得不想法子去弄明白。
在邑国时,众人都轻视她。
谁会想到今日呢?
-
源国边境。
源国国师睁开眼,声音虚弱道:“我已请神,且等着他们覆灭吧。”
国君小心翼翼地问:“神在何处?”
国师遥指远处的军营:“已然降临在那里了。”
国君霎时兴奋地瞪大了眼,定定望着那方,一丝动静也不肯错过。谁见过神呢?他要见着了!
彼时的舜国军营中。
来往士兵依旧面色灰败,眼见着生机一点点流逝。
莫秀杵在帐子口,有些惊讶。衍霄道君竟然能在那里枯坐这么久,一动也不动。
她没师兄那么怕,壮着胆子缓缓走近,开口想问道君可有什么需要的……只是才迈出两步。
“出去。”衍霄道君头也不转地道。
“道君,我……”
“出去。”
伏山挤了进来:“还是我留在这位公子身边伺候吧。”
莫秀无奈应声退了出去。
倒不是别的,她觉得,此地诡异得紧,还不如跟在衍霄道君身边安全。
伏山倒没被驱赶。
衍霄道君甚至还开了口问他:“你们国君给了她什么?”
伏山愣了愣,一一回答。
“你们国君不会心有不满?”
“……不会。”
“那十六皇子不是死过了一次?他们亦不会畏惧她的手段吗?”
……会。
伏山问:“畏惧仙师,不好吗?”
“要敬畏,而非畏惧。惧多于敬,就会生出恨意。”
伏山怔住:“公子……公子似是看透了世事一般。”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变了脸色。
只见灯火摇晃之下,帐顶清晰地出现了一道影子。
伏山开口艰难,恐惧在这一刻只凝为僵硬的声音:“有东西……趴在帐子顶上。好大、好大……它站了起来。像人,而又不像人。”
帐子承受不住巨力,轰然崩塌。
那“人”稳稳落在地面。
伏山仰头,只见它一对角都足有人长。
但他还是拔出了刀:“公子快跑!”
魔气……
邪修的感知比凡人更敏锐。莫秀难以抵御本能,瑟瑟发抖起来。
她在不远处扭头,死死盯住了衍霄道君。
道君……道君当真病弱到不能动了吗?
接下来,究竟是她跑,还是那怪物跑!就权看道君了!
此时若她感知更敏锐些,就会发现,那磅礴魔气更像是从……衍霄道君身上散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