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被召唤回来是三天后的事。
春末河豚鲜美,自古就有“拼死吃河豚”一说,不想下面江市里有几户人家家庭聚餐,烹饪河豚,结果出现严重的集体中毒事件。
省里成立专家组,紧急赴江,会上,许渔樵推荐了季燕然,之前扬市申报河豚美食之都,季燕然就参与了考察论证。
在上班的沈棠突然得知季燕然回来,心里一喜,但他下车后立马去省里开会,开完会随专家组直奔江市,马不停蹄的,是没有见面的时间的。
不过,总归有季燕然要回来的喜悦感。
“我在沪市看见一种小游戏,搜了下我们那也有,回去一起去玩。”
季燕然语气里有明显的松弛感,大概是他舅舅的身体无恙了。
她暗暗偷笑时,视线无意撞上宋姝蓉的眼睛,对方看她很久似的,四目相对时,却面无表情地转开眼。
熟人之间,这种淡漠生硬的、明显要拉开距离的反应很伤人,何况沈棠能感觉到最近那些若有若无的氛围变化。
原本人和人之间,性情相投便交心,言不投契便疏离,没什么值得伤感的,但此时的一个眼神,都好像张扬着心里对她的审判意味。
她的那篇论文写了一大半,但深度欠缺,她应该赶紧把初稿写好,等季燕然回来点拨一下的,但总是惶惶不安,思维无法专注。
检索论文的时候,沈棠想起来,刘以婷和那两个男生,根据姓名学校一检索,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刘以婷的见刊小论文和自己的毕业论文内容不相干,倒是和那个叫崔况的男生的论文联系密切。
她把几篇论文下载下来,保存进自己的优盘,晚上回家再细看。
“沈棠,你有空来我办公室一下么?”林昆直接找他倒是鲜有的事。
“好的。”
在局长办公室,林昆笑吟吟的,“沈棠啊,有个事麻烦你帮个忙,当然了,对你来说可能是个随手就有的事。”
“什么事呢?林局。”
“我一个老师去世了,我写了篇悼念文章,你能看下,能不能帮忙拟个题目?”
沈棠真的好久没干这活了。
“……那我试试吧。”
她略看一遍,有些句子还可以斟酌一下,写得更言近情远一点的,但林昆没要求,她就没吭声,啪啪打下十个字:黄鹤杳然去,碧波不尽流。
“黄鹤杳然去,碧波不尽流”,林昆在心里默念一遍,字字挨不着边,却字字都是他想要的逝者已已、功业不朽那个意思,诗化有意境的表达。
“能不能麻烦你,再把内容也看看?”
这种文字工作沈棠还是蛮喜欢做的,其实是巴不得一声的,仍是表情淡淡道,“可以。”
林昆的文章也不是约稿,是发表在个人公众号上的,喜欢写东西,这是他的一点风雅爱好,不然当时也不会注意到沈棠,点名把她借调上来。
结果,这篇推送被好事者在圈内转发,着实让林昆出了一回风头,更鉴于他老师的业内声望和林昆的目前地位,真有人文社科类杂志联系他,想刊登他的稿子。这跟在期刊上发论文可不一样,科研工作者会写一点情辞并茂的小文章,那是出人意表的别致。
这是沈棠所不知道的。
她比对了几篇论文后,可以确定,刘以婷的论文是抄袭的,那篇小论文甚至有假手于人的可能。
不得不说,抽丝剥茧的过程真过瘾,那可是硕士学位啊,这个把柄,烫手且刻毒。
自己不想害人,所以别人最好别害她,希望刘以婷别做其他过分的事,弄得两败俱伤。
了了桩心事般释怀的感觉,沈棠总算在季燕然回来之前把初稿写了出来。
沈棠告诉季燕然本来只是想夸耀一下,像学生想得到老师的表扬一样。
季燕然便说,“那发来我看看。”
沈棠以为他只看看,就发过去了,哪知道季燕然看得相当认真,条条批注,补充文献,严谨表述,比导师改她毕业论文还仔细,也不差手把手教了。
他还会这个,之前是不是也这样带实习生的?╭(╯╰)╮
“你出差那么忙,还给我改论文,还改得这么详细。”
“给你改论文就是休息。”
沈棠:o(n_n)o~
季燕然在江市呆了一周,沈棠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一定等她下班做饭。季燕然嘴上答应着,结果沈棠手拎大包菜到家,厨房里已鲜香扑鼻。
沈棠似嗔实笑地一边把菜一样样塞进冰箱,一边瞧季燕然,半个月不见,在烟火气最盛的地方,也遮掩不住他温和斯文的出挑气质,看着就舒心。
“看什么呢?”
“明知故问。”
沈棠眼里有星星,颗颗多情,季燕然的眼睛、鼻子、身姿……,样样出众,是那种含蓄得当、恰到好处的出众,一挨近,身体如受到引力般,温存一处,气息厮磨,亲近得不够,可其他又不及这情致。
“不是说好了,我下班回来做饭。”沈棠轻轻低语。
“多大点事。”季燕然说罢,又添一句,“给你做一辈子饭,我也心甘情愿。”
沈棠震惊,这是季燕然最接近表白的话了,直接当场双双脸红。
不语一阵,沈棠故意拿乔,腆着红脸道,“允许你做一辈子饭前,我还有话没问清楚呢。”
“嗯,你问。”
“你帮实习生改论文,也那样尽心?”
季燕然发笑,“小醋坛子,和他们也要比?他们那是职责所在。”
“那给我改呢?”
“甘之如饴。甜甜,你不用做什么感谢我,我想要的,在做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就是甘之如饴的心情。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就是那样,心甘情愿、苦心孤诣的过程,是我的情绪财富。”
季燕然这是怎么了,甜言蜜语一套一套的,弄得沈棠晕晕乎乎的,快招架不住了,脸红到耳尖,胡乱嗔一句“好土的话”,甩手推开他出了厨房,实际心里高兴得不行。
季燕然在江市吃到一家极负盛名的蟹汤包,那家之所以风味一绝,是因为蟹肉蟹黄都是霜降之后的肥蟹剥下冷冻存储的。
蟹汤包带不回来,他就买了一些蟹黄蟹肉,做狮子头时试着放点,果然鲜香不可方物,直接把沈棠鲜迷糊了,“这个狮子头味道不一般,你怎么做的?”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连我也不能说?”
“嗯,以后你想吃只能找我做。”
沈棠被腻在蜜里了,季燕然到底是怎么了,出门一趟,性情都变了许多,教人心痒的话张口就来,筷子搁在嘴角,转下心眼子,放了个大招,“那你今晚留下来?”
季燕然被噎了一下,十分不自然,“我……还有资料没有整理。”
沈棠放下碗,低着眼斟酌着慢慢说,“我……我对那方面不是很看重,我是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喜欢跟你待在一起的感觉,其他的我不在意。”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虽煞有介事得可爱,也真赤裸得为难死沈棠了。
而第一句就让季燕然吓得屏息,垂眼不敢看她,竖着耳朵听下去,哭笑不得,沈棠……是误会了?以为他生理上力不从心了,他想解释,又如何说得出口呢?
愉悦又尴尬地草草吃完饭,收拾好厨房,季燕然才说,“我今晚回去确实有资料要整理,明天还要去作报告呢,不过可以先出去玩一趟。”
沈棠咳咳几声,视线落向别处,“去哪?”
季燕然捞起她的手,故作神秘,“到了就知道了。”
沈棠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拉豆店,小孩,大人都兴致勃勃的,仿佛每拉一下都是千钧一发,紧张刺激。
她觉得好、幼、稚……糖那么甜,有什么吃头?还不如拉大米,拉五谷呢,又好看,还实用。
“我侄女他们喜欢玩这个,我们也去试试。”
“好!”沈棠满脸堆笑,不能扫季燕然的兴。
里面文章倒不少,有各种各样的瓶子,五彩缤纷的巧克力还可以刻字。
沈棠挑了几个瓶子,圆筒的,星形的,高的,低的,都有,“我们把它们装满,拿回家当摆件。”
“行。”
导购瞧他们装得多,便给他们拿了接豆子的大袋子。
墙上那么高的玻璃圆筒,人在底下一拉扳手,巧克力豆哗啦啦往下沉,滴滴答答地,清脆脆落满一袋子,又一袋子,这个流水般的过程,真是解压啊。
怪不得大人小孩都喜欢。
“我们刻什么字好呢?”
“刻‘甜甜’。”
沈棠一阵心旌波荡,她还没有像季燕然叫“甜甜”一样,叫过季燕然什么,对话要么不带称呼,要么就称‘你’,原本该客气的关系,“你”“你”地一般化了,反而暧昧了,尽是留白和想象。
沈棠开完小差,恍惚回神,视线正聚焦进季燕然眼中,温慈如水,好像她身上有看赏不尽的东西,烘得她也心潮微动,安宁地波光潋滟。
沈棠想到一个成语。
亏得有这个成语,不然可就亏死了,两包糖果,一千八!哪里就只值这么多?银子做的?
抢钱~
“现在不许看,你带回家再看。”
“好。”季燕然答应着,一路几次想打开包装看看,都忍住了。
到家拎至书房,心情颇有郑重其事的意味,分明不是毛子小子了,竟会那么不能平静地期待、悸动,这么多年的阅历历练,统统归零。
有的能看清个“心”字,有的能看到“许”字,有的“心许”两个字极有冲击力地历历而现。
“心许”,目成心许。严格来说,他对沈棠不是目成心许。
季燕然回忆第一次接到沈棠的电话,问研究所招没招到人,她的声音有点生怯怯的,连面也没见呢,自己却平白觉得亲切,觉得电话那头的陌生人与众不同,仿佛相熟已久,说出去别人都不会信,连他也不会想自己能和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有某种缘分和牵系。
随后沈棠来了,很朴素的小姑娘,但很漂亮,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看。或者说,根本不是漂亮不漂亮,好看不好看的审美问题,而是无端滋生了心仪、倾心、钟意的情绪,没有道理的主观感受。
当然,进门后是陈晓彤负责对接的,沈棠大概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老家伙,先只和陈晓彤了解情况,谈得差不多了,陈晓彤问自己怎么样,自己毫无异议,“就她吧。”
后来,后来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季燕然把瓶子都摆放在书架上,变脸熊猫,n大图书馆的明信片,上次在龙泉坞拍的沈棠的照片,草莓,家里不知不觉多了好多因沈棠而存在的东西。
“你可以在家里任何地方找,也找不到别人的痕迹,包括手机里电脑里。”
原来留下另一个的痕迹,真的好简单。回头,那样的话可不能脱口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