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想,可能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所以总爱在文字上争胜,而忽略了相声本身是一种说出来的语言艺术。
吴奕说的自然是对的,各单位一起热闹,不必较真,可是显然,连他叔叔都逼他吞声,所长刘恺也开口了,他们这样的单位,本来就人微言轻。
“要不,算了吧。”沈棠无所谓,反正她又不是为了登台才下这些功夫,能走到这一步,受到认可,而不是因为一无是处而被否决,没给研究所丢脸,足以让她无愧于面对季燕然。
真正让她心里有波澜,觉得委屈的是,人家并没有换掉吴奕,到底顾及了他叔叔。
原来吴奕叔叔的电话不是让他忍气吞声,而是让他别多管闲事。
沈棠第一次认识到,哪怕在同一个单位,同一个办公室,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也好比天堑无涯。
“我也装病不去算了,反正他们会找人。”吴奕觉得过意不去,大家都是同事,以后让他怎么见人?
“别呀,我不觉得去表演一下有什么了不得的。”沈棠这倒是真心话,“再说你这么巧病了?就是真的,他们也不信,回头还迁怒到你叔叔头上。”
“他们都这么欺负人了,你就不生气?”
“还好吧,编剧写的是我,注了单位是研究所,还不用上台,那个我是真不擅长,我觉得挺好。”
后面彩排都是吴奕一个人去的,李岩去了北京,季燕然带实习生去了大吴峰,研究所真是安静。
另一件让沈棠肉疼的事,就是早点知道的话,她可以把那件旗袍退了,不少钱买的呢,日常又穿不了,她最近想租个单间公寓,换个好点的居住环境。
许飞的意思是父亲年纪大了,等正式联欢那天再去,至少环节流畅,彩排的气氛总归差一些。
许渔樵坚持先去一趟,季燕然没明说,但托付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得去照看下。
最后一次彩排,许渔樵到场拿到节目单,特地注意了下相声《历史迷》,表演者:靳梦言 吴奕。
许渔樵皱眉,真发生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小飞,动植所也报了个相声《历史迷》,叫沈棠和吴奕,你去问下他们是不是把表演者搞错了。”
许飞让助理去找来负责人,“《历史迷》是不是动植所报的那个?”
“……是的。”
“那表演者印错了吧。”
“是这样的领导,原来的表演者,咬字有点不清晰,为了保证节目质量,所以请了剧院的人。”
“内部活动,本色一点就很好。”许飞对联欢性质,一锤定音。
旁边有眼力见的,瞧许飞那意思,是知道沈棠的,连忙过来接话,“对对对,许秘书长,后来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本色一点很好,已经把沈棠请来了,这个节目单忘记换了,是我们工作失误,我们立马重印。”
沈棠莫名其妙又被弄回来了,而且是车到研究所急慌慌接的,她真是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他们多过分。”吴奕说了件让沈棠愤慨又不解的事,“节目单上根本没注编剧,没有你的名字,不知道哪个领导不喜欢弄虚作假,明确指示要本色办联欢,估计心虚,不敢打领导脸,才把你找回来的。”
沈棠想不通,一个相声表演和剧本能带来多大机遇?值得费周折。
不过时间紧张,容不得她多想。
带学生下山,回到宾馆,吃完饭,田原在指导学生整理采集来的标本,季燕然独自去走廊吸烟,微信闪亮,是许渔樵发来的视频,未点开前就能看清是沈棠和吴奕两个。
沈棠和吴奕站在舞台中央,服装的颜色和款式都极相配,她衣服的盘扣和绣花,是突出女性温婉别致的设计,整体形制较一般旗袍宽大,稍抬胳膊,拎出的每个细微褶皱都满是吸引力,季燕然眼忙耳乱地听了个开篇,身后有人叫,“季老师?”
“嗯。”季燕然快速回应,并收起手机转身。
“田老师刚刚出去接电话了,我们有个问题想问您。”
“好。”
大家从山上采集回来山胡椒、白蜡树之类的枝条,有部分拣择不清了。
季燕然一一指导他们辨认山胡椒的混合芽、白蜡的侧芽,顺手拿起纸笔,很见功夫地画出休眠芽、假顶芽、副芽之类,并一一对照举例。
现代有高清摄像技术,有电脑画图,可此时季燕然被学生环绕,神情平静专注,说话流利清楚,需要直观的绘图,便言到笔随,更有学为人师、传道受业的意味。
等回房间,季燕然洗澡换了身衣服,身心放松地重看视频。
一旦置身舞台,表演的生涩感无形中被放大凸显,不过他们那样的单位,能独立编写演出这样一个节目,已经别有一番意趣。
沈棠念着台词,“历史迷谦虚地说,《史记》没看完,才看到东汉末年。”
吴奕向她微侧身,“嗯,那司马迁下去了也得接着更新。”
场下一阵哄笑。
沈棠硬绷着表情,忍到最后,“有一天,历史迷遇见个历史系大教授,表示想考他的研究生,教授连连拱手,不敢不敢,见到您那真是三生有幸。”
“怎么说呀?”
“以后带多差劲的学生都不怕了。”
“这对老师也是一种锻炼。”
从登台到退场,沈棠举止间的青春风度,固然令季燕然倾心,那些显而易见的生涩局促,似乎更能牵扯他的心神,完完整整看了三遍,每次台下发出笑声和掌声,就替她开心一次。
临睡前,拿出带来的《古诗十九首集释》翻看,“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季燕然觉得寂寞、孤独,觉得老去是那么真切,需要忍受。
他怀念从前,白天出野外,晚上居住营地,同事们下棋、打牌、谈天,聊时事、妻儿,他一个人独享阅读时光,写写笔记,心如止水,毫无挂碍。
不像现在,年渐迟暮,反而动了些不切实际的绮思,有了些微妙深沉的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