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京城难入眠。
灯忽暗忽明，李公公屏住息，小心翼翼地迈进屋。今夜的公主府人颇多，却静悄悄。众人脸上带着焦急，匆忙，无措，悲伤…忙着事，换水送毛巾的人一位接着一位，皆默不作声。
姜敛坐在屋内中心的椅子上，闭目。
“宜川公主，皇上有请您去乾清宫一趟。”李公公垂眉，行了礼，如此说道。
姜敛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不了，”她声音沙哑，“等柳儿好了再说。”
“皇上要您现在尽快去。”
姜敛不作声，闭了眼。
李公公咬着唇，哎，做奴才的便是这样。夹在两天不讨好。他不敢强逼着宜川公主去，可皇上那又急着要人。他刚准备开口再询问，一位太医从帘子里钻出来出了声：“公主殿下。”
姜敛起身：“如何？”
太医满面愁容，他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恕微臣们无能。”
姜敛怔了怔。这是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医者了。她走入帘子，一群太医抹着额汗举手无措。见了他，他们立刻齐齐地跪着，求着恕罪：“公主殿下，柳儿姑娘这一箭，是毒箭且是剧毒，顷刻便可腐蚀五脏六腑，这就是华佗来了，也治不好啊。”
柳儿紧闭着眼睛，头却止不住地摇动，像是陷入了极可怕的梦魇，她的睫毛颤动着，如将要落地的蝴蝶奋力地扑闪着翅膀，却依旧无能为力。姜敛身下失力，瘫倒在柳儿床边。
“柳儿，柳儿。”
姜敛呼唤着，握住她的手。
她的嘴唇已然发白。
“柳儿，你睁眼看看我。”
“柳儿，你睁眼。”
姜敛不停地喊着，将柳儿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边凉得非常，一边烫的异常。姜敛眼前一片模糊，不，不。
柳儿的头摇动得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平和。
一动不动。
她像凝固了般睡在那里，一切都静静的。姜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指放在她的鼻下，什么也没有。她摸了摸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的手掌，还是那么软，只是没有了丝毫反应。她再不能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声嘶力竭地哭出了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节哀啊。”
李公公叹口气。悄悄一人离开了，回了乾清宫。
龙涎香氤氲出甘甜的木质香气，乾清宫内静悄悄。偶有男人病榻之上的咳嗽打破寂静。李公公细碎的脚步传来，“皇上，”他先是请了罪，又替姜敛开脱道：“她的贴身奴婢刚刚去世了，还沉浸在悲伤中，故未前来。”
姜中元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再去请。”
李公公愣了愣，无奈。低头领了旨意，又出了屋再跑一趟。
乾清宫安静，却并非只姜中元一人。只不过是其他人不敢出声。余澄注视着李公公离去的背影，估算着时间。一轮瘦月清晰挂在夜空，这定是过了戌时了。他的膝盖跪的生疼，却仍是不敢挪动一点儿。
姜中元抚着身上睡服的刺绣，这是清贵人绣的龙凤呈祥。她的女工一般，针脚略有些粗糙，这样抚着，竟有些扎手。
“朕还是对她太好了。”
姜中元有些自嘲地说道，他干干地笑了两声，忽然暴起直直将手边的玉杯砸碎。余澄身躯一震，微微阖眼，姜中元真的生气了。哪怕是祭祖礼典，他都忍了些许。
姜谦声音微弱：“父皇，是那些恶人袭击在先……”
“草船火箭！你有什么好替她解释的？”
姜谦话都没说完，就被姜中元狠狠堵了回来。
姜中元咳嗽着，他如今一旦大声说话胸口就疼得难受。他的病当然受不了气，可偏偏总有人要气他。祭祖礼典一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还不到半个月，又捅出了篓子。
亏他在祭祖礼典上还欣赏过姜敛一霎。草船，火箭，迟迟借而不还的弓箭手，还有将军们呈递的请柬。什么上巳宴，去她妈的比武娶亲，分明是她为了杀陈兆丰和曹将军等人设的“鸿门宴”，和恶人“双向奔赴”，暗算的时候都撞到一起了，教别人先一步射了冷箭，差点夺了性命。
姜谦甚至还为她开脱：幸好她设了计，否则这次宴会，姜敛必死无疑。
姜中元恨的咬牙切齿。重点是这里吗？前脚祭祖礼典公开皇室内斗，破坏先祖威严，如今又是公主越权设计谋害朝内最重要的几位将军，他还是个皇上吗？
他还是个奉天承运的皇上吗？他还是个万人之上，权力无人可敢亵渎的皇上吗？
他又莫名慌张地想到，从前姜敛傲气地说道：“女人，便不能为社稷江山考虑吗？女人，为何不能当皇帝，为天下人谋民生民利？”
当真是反了！
五十三位牺牲者。
区区一个上巳节宴会，死了五名将军，五十一位寻常士兵，两位意外落水的大臣。
他原想着，这宴会过后，姜敛就安心嫁人，过好相夫教子的生活，不要再同陆皇后一事一般参与干政。可结果呢？她又借着这最后的晚宴，杀了五十三位武将文臣。
哈，比武招亲选的赵琳琅。他知道，二人情投意合青梅竹马。可如今看，真的有这样简单么？赵琳琅云麾将军，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定是手握重军，假以时日，姜敛不仅有能一夜除去五十三人的强硬行政手段，还能手握军权呢。
姜中元不愿去猜忌。可他却不得不去猜忌。
最好笑的是余澄和姜谦既参与了此事，又口口声声不知姜敛的打算。姜中元目光深深，落在跪在远处的两人，帘子朦胧地隔开距离，姜中元心里也朦胧地揣测着。他们是真的一无所知，那岂不是更显示出姜敛的手段狠厉毒辣？他们若不是一无所知，那这又说明什么？他承认他寿命不长了，可临近生命末期，还要看着他的权力不断被僭越，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不敢深想。
他深吸一口气，后倚着龙枕，平静地凝视着地上的二人。乾清宫内三个人就这样等着，等着“罪魁祸首”的宜川公主。人一旦专心等待什么，时间就走的格外慢，龙涎香的味道淡了下去，姜中元的耐心也临近殆尽。这时姜敛才姗姗来迟。
她也有些累了。
姜谦投去目光，怔了一下。他从未见她这样落魄的模样。她双眼肿起，头发也凌乱着，显然还没来得及整顿情绪，就匆匆赶来了皇宫，姜谦的喉咙滚了滚，姜中元的声音传来：“怎么才来？”
姜敛声音沙哑无力：“儿臣的贴身侍婢柳儿离世了，因而拖延了时间。”
姜中元默了一刹，随后冷言道：“你的意思是，朕的旨意还不若个丫鬟重要。”
“儿臣不敢。”
姜敛猛然抬起头，姜中元的头在帘后隐约，看不清表情，却使她不寒而栗，他正在看着她。
“你还不跪下！”
一声脆响传来，姜中元气冲冲地又砸碎了哪件价值千金的宝贝，姜敛立刻下跪，表情却写满不解，她不懂，他有什么好愤怒的？
失去了柳儿的是她。
“姜敛，朕只问你一句话，”姜中元坐直身子，“你是不是有了牝鸡司晨、谋权篡位的打算了？”
“儿臣不敢！不知父皇何出此言！”姜敛脸色大变，连忙回道，她双眼直直看着姜中元模糊的影子，急切地想要寻得答案。
“那朕再问你，你有什么权力，谋害陈将军？”
姜中元的语气不再如方才般赫人，却不怒自威，听得余澄心都揪紧了。姜敛摇着头，柳儿今夜的死给她冲击太大，而如今父皇的质问和莫须有的罪名更是让她摸不到头脑。她感觉自己浑身烫得厉害，甚至思考的速度都变缓了许多。
她咬了咬唇，道：“可是父皇。分明是贼人先射冷箭欲害我命，本就是乱臣贼子，儿臣杀了，为何成了儿臣的不对？”
“那朕便要问了，草船火箭，这是巧合还是精心设计？请柬不同，是不是为了料理他们找好了完备的借口？姜敛，朕是见过夺权篡位的，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当真是瞒不过。心跳急剧，姜敛一时竟听不清她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
她又一次地复述，更加大声地复述。这时脑子才反应过来方才说了些什么。她说，这是为了父皇。陈兆丰分走了父皇的兵权，且与外敌勾结，因而想要借上巳宴除掉他。
“这是你一个妇人该做，该考虑的事吗？”
“陆皇后那日，你贸然闯入朝堂，这是你一个妇人该有的作为吗？”
“朕，最后，再问你。你是不是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姜中元一字一顿，似乎在循循善诱，似乎暗藏杀机。姜敛心的温度慢慢冷却，跳动的速度却异常激烈。
“不是。”
乾清宫落针可闻。
“不是的。”
姜敛泪流满面。
“父皇，”姜谦忍不下心旁观，开口道，“儿臣相信皇妹绝无弄权之心，倘若皇妹真想夺权篡位，清明那日，又为何要替臣分辩求情？”
姜中元前倾的身体慢慢放松，靠倚在龙枕上，胸口又一阵阵的疼，他轻轻咳嗽着，嗓子依旧痒得难受。他侧过身，用手帕捂着嘴更大声地咳嗽着。闷闷的几声响后，他松开手，几朵血花安静地躺在洁白的手帕上。
他的声音早已沙哑，像是戈壁裹满了沙子的风。他长呼一口气，才开口道：“姜敛，朕将许配你与余侍郎。”
两人身体皆是一定，余澄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皇上，宜川公主与云麾将军情投意合，又是比武娶亲合乎……”
“朕只说一遍。明日李公公会去颁圣旨。你们回去吧。”
姜敛面如死灰。她的拳攥紧，又松开。头发潦草地挡在眼前，姜敛撩开，却也依旧看不清姜中元的身影。她揉揉眼睛，把眼泪赶走，还是看不清父亲的身影。她这时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父皇，您还是在怀疑儿臣吗？”
“是。”
他如此果断甚至于无情地回答道，没有丝毫隐瞒。
姜敛身子摇晃。当那日父皇允她承办上巳宴，她在心底构思了一连串计划时便有所预料——父皇一定对她越权行事心有不满。可她没想到反应如此之大。
没事，起码为姜殷除了些祸害……总比什么都不做，就成了平常妇人好。她在心里安慰道，可上巳宴上赵琳琅意气风发的模样，柳儿仰倒、血花纷飞的画面不停在脑海中闪过，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一步棋，她是下对了，还是错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