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庙静寂。
姜沧浪微微歪过头,用余光瞥着兄弟姐妹的表情。最小的姜昱有些无聊地嘟着嘴吹着刘海,而姜敛与姜谦仍旧表情肃穆,保持着对先祖的尊敬姿势。
烧香安神的味道氤氲开来。姜沧浪的心也不由得松了一下。
他想,姜谦很蠢,但是是足够善良带来的。也难怪父皇这么想让他接手。
陆乘风必然是招摇得引起嫌疑了,其实他的野心早已路人皆知——但姜沧浪从来是站在他同伙的立场上,如今剥离开来站在旁观者视角,确实做事冒险得触目惊心。
也或许,他早做好了准备。有做事做得冒险的底气。
姜沧浪脑海中浮现出曹将军粗犷的黑胡子。
他似乎必须择出一个方向了。像刘尚书与蓝尚书的倒戈,他虽不知道明确缘由,却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陆皇后的失势,朝廷里暗中进行的清洗,陆乘风的张狂,行事的冒险。都是原因。
陆乘风一直寄予厚望的是他来扳倒姜谦。可姜谦有姜敛的助力,有姜中元的重视,岂是那般轻易?连养了他十余年的母亲都不会帮他。姜沧浪不由得向姜敛的方向望去,他又一次败给这个伶牙俐齿的女人了。
从小便是如此。他渴望有朝一日拥有九五之尊的权力,狠狠地欺辱她证明自己——然而现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他的脸。
一阵脚步声传来。姜昱没打完的哈欠立刻止住,乖乖地低下头,紧随着一阵疼痛从脑后传来,他倒吸一口气,却不敢出声,只是委屈巴巴地撅着嘴。
“行了行了,本来就起了个大早,还都是你哥哥姐姐犯事连累着你了,回去睡吧。”姜中元语气似有些宽慰,姜敛抬起眸,他的表情倒是疲惫了许多。
“谢谢父皇!”姜昱喜笑颜开地蹦跳离去。姜中元望着他的背影,觉得真像小时候的他。
这些孩子里,最随他的应该就是姜昱了。
他转过头来,地上却跪着三个一点儿也不像他也不省油的灯。心里闷闷的,他叹口气,挥挥手,“姜敛,姜谦,你们回房间反省去吧。”
姜谦愣了愣。这就过去了?他有些迟疑不定地站起身,轻声问道:“父皇?”
“嗯?”
“查出什么了吗?”
“查出来了。”姜中元声音平静,念了几个他们从未听说的人名,而后宣告了他们诛族的结局。
宗庙中寂静无比。姜沧浪垂眸看着地面,才出声问道:“他们是……”
“那些运羊的。”姜中元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番。
姜敛冷笑了一声,只道:“既然事情解决了,皇兄嫌疑洗清了,那儿臣便告退了。”说罢,快步离去。
姜谦摇摇头,表情似有些悲伤。他敛眸告了退,步子轻轻走了。
姜沧浪并不意外。陆乘风从来会给自己留好退路。而这件事所涉及又是皇室宗庙威严,代价自然沉重。
“沧浪,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中元声音低沉。被父皇考验问题,他向来紧张。背了好几遍的功课,看到父皇的眼睛就吓得全忘了。可如今姜沧浪跪伏在列祖列宗前,却意外没什么紧张的情绪。
“儿臣认为,这是好事。”
“哦?”
“陆乘风受人贿赂巴结,已非常事。今日之事,更显露出他为人不诚,小人自私的一面,往后,为他全心助力的人只会更少了。”
姜中元将目光投向他。道:“人家这事没做错。他心怀仁义,是为了给那些偷吃祭品的人打理后事。”
忘了。
姜沧浪轻轻笑了一下,他还真忘了。他一味地想要站在朝廷,站在父皇的角度上去思考了,都忘了刚才父皇所转述的陆乘风找的那些破借口了。他回望姜中元的眼睛。那眼睛深如潭渊,眼角多出来了许多时光的细纹,他蓦然想到,他还是应该紧张些的。
至少背的结结巴巴,好过背错了篇目。
他有些匆忙地移开眼神,心跳才开始变得喧闹,“儿臣认为……”
“好了,好了。”
姜中元打断。似乎不想听他多说,他又用聊家常事般的语气提到:“你说那担架是从哪里来的呢?”
姜沧浪失笑,他回道:“大抵就像孕羊一样。”
“你的意思是来自那些村民?太远了吧!”姜中元哈哈笑着,心中当然了然姜沧浪所指。
孕羊是人谋,担架自然也是。
姜沧浪也轻轻笑着。他没提这是谁的主意,也懒得给自己邀功。
他的父皇正在怀疑他,正在畏惧他。若是邀功,岂不让疑心更甚。姜沧浪淡淡地想,他莫名萌生继续夺权的想法,因为已经被怀疑了,何不一条路走到黑?可另一端又有从未谋面的自己劝说着。
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姜沧浪迷茫了许久。从陆皇后那一汪眼泪开始,便一直迷茫。他自小以来的努力,从来都是简单地为了母亲的肯定,为了父皇的认同,为了让姜敛那些讨厌他的人吃瘪。
可母亲说,前朝的事不该扯到孩子的身上。
可他也不是她的孩子呀。
心绪乱如麻,身旁的父皇正了身子,面对列祖列宗磕了几个响头,姜沧浪也抛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跟着同做。末了,他的父亲站起身,拔了那几根将燃尽的香,“你去拿些新的。”他说。姜沧浪乖乖照做,父子二人上了新香,姜中元又整理了一下衣冠,表情肃然地完成着祭祖礼典后面应有的仪式。
最后的最后,姜中元叹了一声长气。
微风吹过,姜敛轻轻用手拢了拢散乱出的发丝,她看向身边无言的皇兄,有些好奇地开口问道:“皇兄看起来很不高兴?”
“嗯。”他应道。
“为什么呢?”姜敛淡淡地说,“尘埃落定,算个好结果。”
姜谦微微蹙起眉头,语气中带着些质问:“这是好结果吗?”他叹了口气,在心中品味着父皇的那番话,喃喃自语道:“我倒觉得是坏事,又平白无故地害了好多人命。”
“至少保住太子位了。”姜敛感觉姜谦有些莫名其妙。
她承认,又是牺牲了些人。
可他们本就心甘情愿为陆乘风做事,如今遭他暗算,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害怕,既然恐惧,又为何而为之呢?既然为之,又为何惧怕恐惧其后果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姜敛觉得姜谦有些幼稚,仁义到有些愚蠢的地步。她摇摇头,不愿争辩。这是个好事还是坏事呢?至少这样的性格会真心为社稷江山考虑,可身为帝王,又怎能如此软弱,同情心泛滥呢。
姜谦长得高,步子大,不刻意控制时,走得比她要快许多。姜敛也是过了会才发现,她与他落了这么多步。
若是儿时的她,蹦蹦跳跳就跑到他身旁了。姜敛收回眼神,只是保持着自己的速度。
她当然可以辅佐姜谦。
她当然也愿意辅佐姜谦。
可是他值得吗?
她本自以为坚定的心又开始动摇。姜敛突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嘲笑姜沧浪。她也有些摸不清自己的想法了。
姜谦的身影慢慢变远,姜敛的心思就越加活跃。人走得远了,心声也听不清,虽然本就听不见。姜谦走路依旧笔直,依旧端庄,宛若秀丽的雨后春竹。他恍然想起来什么般,转过头,姜谦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没甚攻击性。但姜敛却像吓着了一般顿住脚步,愣愣地看着他,只听姜谦平和地说:“走得快了,为兄的错。”
姜敛张开口,有些情绪复杂地回道:“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