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要启程前去东山进行祭祖礼典,礼部人来人往甚是热闹,祭祖所需的祭祀牲口早已运走,如今只是最后的清点车马、排练礼乐之忙。
而另一边的公主府也是人声嘈杂。
院子里,立着许多奴婢男丁,一人说罢,另一人上台接着讲,叽叽喳喳,姜敛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都别说话了,让我静静。”
赵琳琅今日又来公主府做客,把这出闹剧从头到尾听得完整,他翘起二郎腿,眉头微皱:“真是大胆,敢在公主府偷东西。”
没错,如今姜殷王朝最受宠爱的二公主,府上男丁为了养眼都挑选的八块腹肌长期锻炼的壮汉,一拳能把人打飞出几里地,就是这样的公主府,被偷东西了。甚至被偷的还不少。
偷了些值钱的金瓶玉器便也算了,偷这些是贪财,有情可原。
连柳儿为了上巳节准备的东西也都丢了!
那不过就是些杂花杂草柳枝绿叶,府里人打算春市做花环去卖去玩才准备的,怎么连这个都偷啊?
姜敛一度听得被无语笑。是的,因为这是府里人的共同任务,也有些奇妙的“攀比”关系在,比如:谁做的花环最好看?谁做的花环卖出去的最多?东西被偷了,她们一度怀疑的是自己人!
之所以说“闹剧”,便是如此。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告发府里的另一批人,“你们偷材料偷偷开始!内卷!坏蛋!”又来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告发另一批人,叽叽喳喳地吵了许久,才发现——
竟然是外敌!
姜敛又揉了揉太阳穴,挺直腰板,做出大理寺卿一般雄伟严肃的模样:“好了,既然查清,此事就算了结,专心对外,加强监守,晚上值班的人再多安排几个,连公主府都敢偷盗的恶人,一定要捉拿归案!”
“是!”
公主府几乎所有的奴婢男丁齐声回答,场面甚是壮大,每个人都目光炯炯,颇有战场上千军万马的气势,赵琳琅觉得好笑,使劲咬着舌头忍着。
“断了案”,各人去干各人的活,公主府总算恢复了常态。姜敛有些感慨:“要不是明日要赶去祭祖礼典了,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敢偷公主府的东西。”
“简直是不要脑袋了。”赵琳琅漫不经心地说,侧脸看向姜敛,她有些随心地扎着日常的发型,眼睛清澈,如茉莉雅然,“哎,回京这样久,光帮公主殿下忙去了,连好好陪着玩玩的机会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你每天都跑来公主府好不好。”姜敛瞥了少年一眼。
赵琳琅嘟着嘴,开始卖可怜:“刚回了第一天公主就被软禁了,天天过来看你,天天被赶出去给大臣送礼讲话赛心机,解了软禁了,你又要去东山了。无聊死了。”
“无聊就去给我抓贼。”
姜敛毫不领情,翻着史书。
“无情!太无情了!”赵琳琅控诉着,手不住地拍打着桌面,像一条搁浅的鱼噗哒噗哒,姜敛放下书,扭过头来,突然想到,两个人确实是最近也没怎么出去玩。
毕竟姜敛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还跟小时候一样天天一块抓蝴蝶抓蛐蛐,赵琳琅走上沙场成了少年将军,她是个尚未嫁娶的公主,两个人之间有了些异性的隔阂,也不好意思领他出去晃悠。
从前的青梅竹马要好的玩伴,现如今更像是君臣。我吩咐你什么事,你就去干吧,干完回来,也就是聊聊天,喝喝茶,姜敛看着自己的书,翻着公主府的账目,听着眼线对各大臣的报告分析,赵琳琅就在旁边坐着,仿若无人地发着呆,或者看着姜敛发呆。
姜敛心中无端生出一种慨叹,沙场九死一生,谁知哪一面是最后一面?她转了主意,问道:“晚上去不去看天象?”
“什么?”赵琳琅聒聒噪噪,一时没听清她的话,反问了一句。
姜敛却害羞了。
不是,你直接就答应就行了,你还问一句干嘛?远处的柳儿浇完了花,擦了擦手,朝这边走来。姜敛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这样问一将军出去看星星,是不是有些轻浮?让柳儿那些人听了,又要瞎造谣,说闲话了。
“什么呀?”赵琳琅趴在桌子上,像只乖巧的小狗正摇着尾巴,巴巴地看着姜敛,他是真没听见,姜敛也是真觉得他是在故意引诱她。
“夜游共观天象否?”
柳儿无声地拿着手帕来擦着石桌表面,姜敛捧着书,脸红红的。
赵琳琅胳膊撑起,有些惊愕地看着姜敛,突然一只手帕推了过来怼着他的胳膊,赵琳琅抬头,“啧”了一声:“石桌干净,你去擦别的去。”
柳儿很不满地瞅了他一眼,却发现公主没有帮她说话!平日里赵将军说她,姜敛都帮她说话的,而如今,公主头几乎彻底埋到了书里,充耳不闻。柳儿毕竟是个下人,叹了一口气,见公主没反应,只好提着手帕去擦别的东西了。
“咳。”
赵琳琅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见柳儿走远,又翘起二郎腿:“行啊,就去京城西边那个天文台?”
“嗯。”姜敛言简意赅,没再多言,书停在那一页迟迟没翻。
平常话痨的赵琳琅罕见地陷入沉默,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听说你要成亲?通过比武招亲。”
“嗯,上巳节的时候。”
“怎么不跟我说?我还是从别处听说来的。”
“感觉你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
赵琳琅一惊,很是认真地抽走姜敛手中的书:“你不会都不打算给我发请柬吧?我可是圣上亲封的云麾将军!”
“请柬肯定会发的!每个回京的将军都有份,不过成亲……?你想跟我成亲?”姜敛意欲夺书,赵琳琅却将其举起,他比姜敛高出好几个头,这定是抢不回来的,姜敛无奈地放弃。
“我怎么不想……不是,这也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赵琳琅表情古怪,他不太敢直言喜欢,怕万一姜敛生气,晚上的约定作废了,他犹豫几番,才想好说辞:“对,别的未婚年轻将军都有资格,偏偏我没有,这样特殊对待,会招有心人揣测的!”
“好吧。”姜敛妥协。赵琳琅被那些花痴女孩誉为京城第一美少年,姜敛认为实至名归。阳光倾斜在他的脸上,目如流星,姜敛撑起脑袋,一边欣赏他的脸,一边心里想,自己怎么想赵琳琅的呢?
好多人,尤其是柳儿那群人,天天说赵琳琅对自己有不轨之心,她倒也没看出来,虽然他会爬公主府的墙,但是从来不会像色狼一样摸她抱她。
她没把赵琳琅列入可成亲的将军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是从小玩到大,她想象不出来和这样的男人成夫妻的未来。潜意识里,他是她很好的朋友,因而被排除了成为爱人的可能。
可是赵琳琅要求把他加进去,她心里也微妙地没有讨厌的情绪。
甚至还会开心。
好奇怪。
赵琳琅全然不知姜敛的心理想法,他只觉得委屈,不过姜敛已经妥协,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他以为那什么公主要比武招亲是别人造的谣,没成想竟然是真的。
“你打算怎么搞比武宴?”
“分两部分,一部分叫‘沙场略影’,就看不同的将军带着精锐比较一番,另一部分就是‘比武招亲’,让想娶我的单挑打架……”姜敛回道,“原本打算的是只留前一部分,驸马爷就从成绩最好的少年将军里面挑,但是父皇去打探了下口风,好多世家子弟都不服气,跃跃欲试,只好把他们也纳进了范围,改成自愿报名的形式,增加了比武招亲的部分。”
“怪不得暂时没考虑我,原来招亲是自愿报名?我才不要和那群臭烘烘的男人打架,我要报名!报名娶亲!”
“好,好。”姜敛摆摆手,点头应下。
她对父皇提出的建议和改动没什么介意,这样倒还能少误伤些普通人,也行。只要她想要的人正常参与就行。
两人聊了些东西,便散了,姜敛回房补午觉,赵琳琅翻着墙回了自己家,开始兴奋地挑选衣服。
越是期待,时间越慢。赵琳琅换了好几套衣服,总算选了个称心如意的,又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才见天色渐晚,到了时辰。“世子爷,你要去干何啊?”他的仆从打听着,无奈地叠着赵琳琅翻出来的一柜衣服,少年嘻嘻笑着:“无可奉告!”然后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男仆看着少年兴高采烈的背影,心中暗暗猜想,肯定是有关宜川公主的事。随即长叹一声——小孩长大了,有秘密了,有隐私了,出门再也不让他跟着了,好可惜啊!他还是很磕他俩的。
“公主殿下!”
少年独自一人前来赴约,驾着一匹骏马,夜色茫茫,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炷香,却没想姜敛到的更早。女孩回首,月色潋滟,她早遣走了身旁的奴婢,一人立在天文台门前,丹凤微扬,脸色微红:“你来这么早?”
“你这不比我来的更早?”赵琳琅背过手,身姿俊朗,他今日利落地盘起头发,身穿朱色深衣,外披玄色大氅,腰间环系着金黑蹀躞带,蹀躞带上,挂着个小巧的玉笛,手指上还像模像样地戴了个银花指环,活活一个风流世子爷。
赵琳琅还真对天文台挺熟,他家里有位亲戚对星象极为嗜好,带他来过不少次。他轻车驾熟地牵起姜敛的手,跃进门,向最高点走去。
天文台的官员来来往往,把这个屋计算的数据,送到那个院里,见到公主的,只是简单向他们二人行个礼,便匆忙离去。赵琳琅解释道:“晚上他们最忙了。”
赵琳琅说了什么话,姜敛全然没认真听,她低着头,有些不自在。手被紧紧地攥在赵琳琅手里,十分温暖。这份温度从手部传到脸上,像发了烧一样难受。
幸好夜晚有凉风。吹着倒是喜人。赵琳琅自顾自地说这话,迈着台阶,两人很快到了最顶层的观星台。
官员早被通知今晚宜川公主会来,观星台空无一人。
这时候姜敛才抬起头。
月居正空,今夜无云,星月俱显,岁辉如瀑。
赵琳琅笑着,又抓起姜敛的手,她踉跄了一下,他赶忙细心地扶着,向前走几步,京城尽显脚下。
“这观星台,有十丈高!”赵琳琅张开双手比划着,说好的看星星,姜敛却目不转睛地俯瞰着京城,观星台在京城一角,虽远离皇宫,却离民间百姓更近一步。姜殷有夜市,无夜禁,夜晚各家各户各街道点起灯火,远眺俯瞰,更有别样风貌。
她不由得看向赵琳琅——他开怀地笑着,半倚在一巨大的日晷上,姜敛走过去,极近的距离贴在他身旁,少年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是东方七宿。”
“噢,这个是织女星。”
“那个,那个是牛郎。”
“那个是……”
赵琳琅滔滔不绝地讲着,姜敛听累了,转过头,看见赵琳琅如此之近——桃花目里闪着星光,从高挺的鼻梁到分明的下颌,姜敛的目光勾勒出少年俊朗流畅的侧脸线条。原本口若悬河的某人顿了顿,也转首:“想什么呢?”
姜敛移开眼:“嗯……想到一首诗句,还挺美的,很像现在。”
“说来听听?”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少年笑着,贴过脸来:“我也想到一句诗。”
姜敛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来听听?”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念罢,他垂首,轻轻抚起姜敛几根发丝,微风又至,发丝扬起,引着赵琳琅的眼神流转到了姜敛的面庞上。发丝略乱,隐约遮盖住姜敛的目光,还有一两根不懂事地黏在了嘴唇上,她却定住了般迟迟未动,赵琳琅屏着息,动作轻柔地替她挑出发丝。微风吹不走的温度长久地留存,两人在彼此的眼中都是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