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翅膀扑闪扑闪,年幼的姜谦不禁悄步跟随着它的身影,那是一只极为罕见的蓝色蝴蝶,蓝得透彻清纯,翅膀边缘点缀着仿若珍珠的白色斑点,在阳光下灿灿生辉。
姜谦屏气地跟随着,他被这只蝴蝶完全吸引了。忽然,一阵人声传来,声音虽不大,只是细细碎碎的讨论,却把蝴蝶惊到直直向空中高处飞去,再不回来。
姜谦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眼见那蝴蝶身形淡出视野。
专心致志的理由消失后,细细碎碎的声音也变大。
“……像吧!”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三皇子有些男生女相,尤其是那个眼睛跟眉毛……简直跟淑妃的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那个穗儿不?听说就是她把三皇子抱走的,被赏了许多黄金回家去了,根本不是逐出宫了。”
“我说她当时怎么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声音清晰传进姜谦的耳中,他静心听了许久,那些人从三皇子,又聊到冷宫里的清贵人怎么死的,又聊到哪个妃子宫里多发多少月例。
聊的东西越来越无聊,姜谦也悄悄走了。不过那些话却盘桓在心头——姜沧浪不是陆皇后的孩子?清贵人去冷宫不是因为给陆皇后下毒,而是与前朝大臣联系互通、妄议立储之事?
姜谦刚出御花园没几步,就碰着了姜敛。她骑在一位小婢女脖子上,要去够树上的风筝。“皇兄!”看到姜谦的身影,她兴奋地大喊出声。
“叫几个长得高的侍卫弄下来不就行了?”
“不要!敛儿要自己拿!”姜敛头摇得像拨浪鼓。
然而努力了几番还是不成,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找了侍卫大哥。她拿着风筝,闷闷不乐地和姜谦蹲在池塘边,平静的水面中映出两位小孩子稚嫩的面庞。
姜谦觉得好笑:“皇妹,你为什么总这么倔啊?”
姜敛昂头:“就是想自己拿!就是要自己拿!”
姜谦虽然与姜敛一同在王爷府长大,但他总觉得姜敛脾气怪,也可能是清贵人养的,因为姜谦也觉得清贵人脾气怪。
皇上不在的时候,那位母亲总是让姜敛去做些下人的活,让一群下人看着她摘草,看着她种花,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擦着宫里昂贵的花瓶,又一不小心碰碎。姜谦读着圣贤书,清贵人却搞来好多家乡粮食的种子,在后院教姜敛怎么搬弄锄头。
挨了好多顿姜中元的吵,清贵人仍然这样干。姜敛是小孩子心性,不觉得累,反而觉得有趣,至少比太傅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有意思。
姜敛摆弄着风筝,那风筝被树枝划破了许多地方,破破烂烂,她用小手比着大小,歪着脑袋嘟嘟囔囔,不用猜,肯定是在盘算怎么修好。姜谦看着她认真的脸蛋,有些失笑。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他不得不承认。宫里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唯唯诺诺的婢女,一种是养尊处优的妃嫔,姜敛偏偏属于第三种。
“哎,我听了个秘密,你靠过来。”姜谦戳戳姜敛,她瞥来一眼,但还是乖乖地把耳朵靠过去,远处有下人看守着,姜谦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把刚才听到的三皇子一事告诉了姜敛。
“真的假的!”
“你小点声!”
姜敛大呼小叫,姜谦急的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她马上静了音,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低声问道:“谣言吧?”
“不知道。我是听说的。”
“不过,确实挺像的。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像。”姜敛说着,一阵风过,面前的池塘荡出一片涟漪,突然,她有些狡黠地笑了:“你说,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会有什么反应?”
“别吧,说不定真是谣言。”
“哼!那可不一定。”
刚才分明是姜敛质问的谣言与否,如今她却把头一甩,很是得意的样子。她早就看那姜沧浪不顺眼了。
那姜沧浪比她小四岁,她还那么受宠爱,就应该对她尊重点。但是那小子从来不行正儿八经的礼,嘴边天天挂着“嫡子”“嫡子”,实在烦人。
“你不许跟他说!不然让父皇听到了,肯定要怪罪。”
“好,好。”姜敛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很是敷衍。姜谦一下就后悔了,他才不信姜敛会乖乖听他话!
果然。
不出十天,当他偶然路过陆皇后的景仁宫时,就听到甚大的喧闹声。几位奴婢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不断地求着“饶命”,陆皇后没什么表情,反倒是姜沧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姜谦心里感到几分不妙,果断地走进了宫内,向陆皇后请着安。
“皇兄!这是你叫来的人,来羞辱我的吗?”姜谦刚刚起身,姜沧浪便喊了出声,陆皇后蹙眉,有些不满地训斥了一下:“三皇子,休要胡闹!”
姜沧浪的表情怔了怔,几滴清泪落下,跑了出去。
陆皇后只是朝姜谦友好地笑了笑:“真是让大皇子看笑话了。”
“没、没事。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皇后一五一十地说,姜谦越听头越疼。
姜敛!肯定是姜敛干的。
姜谦表面镇定地说着:“不知是谁如此大胆!”,心里却慌得不行,他看向地上那几位瑟瑟发抖的奴婢,似乎是从前清贵人的人,清贵人死后,她的婢女分去了各宫。
姜谦心想,她们肯定保不住命了。
这几个奴婢去三皇子的宫院里说三道四,风言风语,刻意让姜沧浪听了去,没想他马上暴怒,拽着几人的衣角就来到了景仁宫。
“以后不要再传这些谣言了。自己去领五十大板吧。”
陆皇后轻飘飘地说,姜谦一惊。几位奴婢立马如获大赦一样磕头感谢,姜谦眸色微沉,她就这样轻易就解决了?
姜谦出了门,心里却越发奇怪,姜沧浪跑出去的时候,陆皇后的下人也无动于衷,跑出去追的,只有一两个姜沧浪自己的随从。姜谦漫无目的地寻着三皇子的身影,无果。
正午时分很快到了,寻三皇子的事误了他去太傅那授课的时辰。不过无妨,姜沧浪定是在哪偷偷哭,肯定也缺席了今日的课程。姜谦心里宽慰了些许,才往太傅那去。到了才发现,姜沧浪规矩地坐在位置上。
他的眼角红红,是大哭了一场。太傅见了姜谦,不满地训斥道:“大皇子,你迟到了约半个时辰!所有人都是准时来的。”
姜谦看向姜沧浪,说不上心里什么情绪。
他也不太喜欢姜沧浪。
因为那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拿他当攀比对象,从写的字谁的好看,谁的书背的更顺,甚至能到外藩人进贡送的东西,他们分到了多少。他还总是吹嘘自己是“嫡子”,平时总趾高气扬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脆弱。姜敛叫几个人说着闲话,就能把他气到把人拽到八百里远的景仁宫,就能哭到眼角通红。
可如今看他压着情绪,提着笔一丝不苟地抄写着古籍的样子,竟也有些可怜。
姜谦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开始留意姜沧浪。
他总是给自己额外加许多功课,他每天出门都要用手绢擦干净腰间的玉佩,姜谦最爱吃的百花糕他连一口都不愿尝,反倒是陆皇后和皇上餐谱改成什么,他也要跟着学。他用右手写字时写不好捺,因为他是个左撇子。
“皇弟,给你这个吃。这个是从岭南千里迢迢送来的,是时节第一批荔枝。”
“谢皇兄,但是我不要。还是送给宜川公主吧,她最爱吃甜的东西了。”
“你怎么知道皇妹爱吃甜食?”
姜沧浪“哼”了一声:“她天天上课都藏着糕点去,谁不知道她爱吃甜食?”
“噢,”姜谦笑着,“原是这样。不过这荔枝你还是收下吧,很好吃的。”
姜沧浪很是不服地看着他,却也还是叫下人收下了。姜谦刚想再说点什么,三皇子就抬起头,开始赶人:“好了,我要学功课了,皇兄请回吧!”
“啊?”
“我要做功课了!”姜沧浪又重复了一遍,姜谦只好打道回府。
他出了门没几步,心中不平,又折了回来,但是又不好意思被他瞧见,又折了回去。
终于,姜谦鼓起勇气,一直用君子来约束自己的他,终于做了一个君子做不出的行为。
爬墙。
三皇子宫里的下人比他和姜敛的少多了,爬起墙来被发现的概率也小多了。他有些笨拙地爬上,在墙头窥视着屋内,却见着——姜沧浪真的在学习!
他惊呆了。揉了揉眼睛,姜沧浪的桌子上摆着荔枝,壳却没剥。姜谦心中不悦,这些下人都干什么吃的,怎么洗水果不剥皮呢?
他一低头,就看见自己刚在心里腹诽的下人正蹲坐在墙角下,摇着扇子,几个人聊闲话。声音是越听越熟悉。
这不就是那天在御花园聊三皇子身世的那些人吗!
姜谦心里又一惊。
世间还能有这么些巧合。他想。姜谦突然有些可怜姜沧浪了,陆皇后也好,他的下人也好,竟无一人真心待他的。姜谦心中金枝玉叶的三皇子形象逐渐瓦解,唯留下一个刻苦学习惹人怜爱的小男孩。
“皇兄怎么又来了?”
“我来……我突然有点想吃荔枝了,但是我宫里的都吃完了。”
“……那你拿回去吧,我还没吃。”
“额,也不用。”姜谦心里有些乱,说出来的话也失去了逻辑,听的姜沧浪眉头一皱一皱,“我就在你这吃吧!吃完我就回去了。”
“哦。随你便。”
可能是今日功课确实有些多,姜沧浪没理会他。姜谦第一次在姜沧浪的房间里待那样久。他就认真地沉浸在自己的学习里,偶尔读出声来,偶尔写写画画,姜谦就认真地在一旁剥着荔枝壳,剥了快一个时辰。姜沧浪回过头来:“你吃了吗?怎么还剩下这么多?”
“本来就送了你很多啊。”姜谦欲盖弥彰,马上塞了一个进嘴。
“随你便吧。”姜沧浪有些冷酷地回过头,想起什么一般,又冷哼一声:“平时高高在上的长子,竟然在这里跟个下人一样服侍我。”
姜谦有些失笑,他当然听出来三皇子在揶揄嘲讽他。
姜沧浪背完书,又练起字。他分明是个左撇子,却致力于想用右手写好字。写写停停,姜沧浪用余光瞥着姜谦的身影,越发忿忿不平,夕阳染红天边,傍晚到了。他歪过头,有些刻薄地问道:“皇兄晚上不做功课,那天中午还迟到,皇兄这样,对得起太傅的悉心教导吗?”
“啊?”姜谦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愣了愣神。
“你——算了!”姜沧浪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怜悯表情,转过头去,接着一笔一划地认真练着字。
姜谦又一次失笑,心想,姜沧浪倒是和姜敛挺像的,在倔这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