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头街尾,人头攒动,不光是筹备清明节、上巳节出来采买购物的人变多了,这几日京城局势大变,消息走得快,也有不少人在巷子里,酒馆里,客栈里悄声谈着国事。
先是西北战事已平,将军大胜而归,再就是那陆皇后一国之母的倒台,三皇子失势,紧接着又是雷霆手段一夜之间多家大臣被抄家。
这都没消停,又有新鲜事儿来了。
一辆样貌普通的寻常轿辇晃晃悠悠地进了京城,若干位侍卫伴随左右,虽然轿辇普通,但拱斗上垂挂的金葫芦与鎏金流苏,已显现出了此人的身份尊贵。
“那是大皇子?”
“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了。”
“我就说皇上不舍得他去那些蛮夷之地,这才不到一年就回来了。”
街头街尾的人,自觉地给这样貌不惊的轿辇让开一道,根本不需要侍卫提醒。
大皇子姜谦和二公主姜敛,可以说是皇室里最讨人喜欢的了。
这讨人喜欢,不光是性子上平易近人,不计较过于繁复的礼仪规矩,也不从这里寻些贵族人家常有的优越感。更是来自他们本心对人民的尊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轿辇内,男人轻声念着,拉起小帘,看向外面层层的人群,不少熟悉的面庞。有京城的小官,有平民百姓,甚至还有之前他在路边常遇到、还救济了几次的乞丐。
金葫芦摇着,葫芦里的珍珠碰壁发出悦耳的响声。
大皇子犯了事,具体犯了什么事,这些百姓不懂。
但反正犯了事,贬去申州当了个小官。
毕竟是个大皇子,被贬过去也是皇子。也没谁敢真正地刁难他。反倒是借着这个身份,行了许多方便,把申州治理得很好。贪官污吏一并惩治,教化百姓诚信修睦,严捕盗贼而不行严苛刑法,鼓励农桑又不取人民一针一线,深受爱戴。
三皇子本是想让他去那里好好憔悴伤心,打压下士气。没成想让大皇子名声更佳。
世事无常,风水轮转。如今三皇子又失去了嫡子身份。争皇位这件事,与他多半无关了。
姜谦只是浅笑着放下帘子,心中波澜不惊。古人云,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官场政事,身不正,道路斜,迫不及待地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掠夺权力,却本末倒置地忽视了自身的品德修养,忽视了人民所望,便是如日中天,也终不得善果。
轿辇一路直行,入了宫。
风尘仆仆从申州来了京城,进了宫,第一件事自然是亲人团聚,享用家宴。
轿辇停在了太极殿门口处,姜谦下了轿,他着一身青衣,身姿挺立,如夏日早荷,门口处,他的皇妹姜敛正候着他。
“拜见皇兄。”姜敛意欲行礼,而姜谦快步上前挽起她的手,站起。
姜敛莞尔一笑:“皇兄此番历练如何?”
两人一同向殿内走去,穿过庭院层层草木,谈笑着:“还成,申州百姓还挺喜欢我!”
“皇兄敦厚仁德,自然是受百姓爱戴。”姜敛此话并非恭维。
她虽然在心里常常怨皇兄死读圣贤书到软弱的程度,但不得不承认一点:倘若能遇到仁臣能人辅佐,姜谦必能成为千古绝代的明君。
姜敛与姜谦的关系也与其他兄弟不同。二公主和大皇子早在王爷府的时候就出生了,自然也结交更早更亲密。比起三皇子等人,她与姜谦更仿若民间兄妹。
两人叙着旧,又聊起从前姜谦去花鸟市场给姜敛寻生辰礼物的事来。“拿着那么多银钱,被人哄骗着“寒心仙莲”,其实就是个品相不好的昙花,拿回府,不过两个月就枯死了。”
“好了,别打趣我了。”姜谦有些无奈地笑着,“说起花,那申州虽山脉连绵,种粮食不太容易,但气候倒是适宜花朵生长,我读了不少有关花的书籍,还自己做了个小庭院,种了有五十多种花,哪日闲了,带你去看看?”
“好!”姜敛高兴地点点头。顷刻,二人已至殿内。
“大老远就能听着嘻嘻哈哈的,还是你们俩关系好。”一进殿,姜中元便也笑着了起来,他仔细打量着他的宝贝太子,姜谦去那是晒黑了些,倒是依旧容光焕发,他不卑不亢地作了礼,姜中元心中大悦,这才是谦谦君子真模样啊。
“赐座吧。”
姜中元大手一挥,比起大皇子离去时,他又消瘦了许多。姜谦担忧地望了一眼,入了座。
他的位置与三皇子恰恰相对,他抬头看去,三皇子垂着眸,经历了这几日的事,他变得低调了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沉闷。
三皇子旁边的是四皇子。那个只知道斗鸡赏花如纨绔子弟的人,他扎着很高的马尾,显得整个人精神无比,快一年没见,又吃胖了些许,他的耳朵依旧是面相书上很标准的福气耳,耳门宽大,耳珠下垂。
“五弟还没回来,现在还在北方镇着。”姜敛歪过头,说着。
“北狄不像西戎那样焦躁不安,其实也可找个时候把五弟叫回来,一家人好好聚一聚的。马上要清明了,要一起去祭祖。”姜谦说道。
姜中元抿了一口酒,想起五皇子提着长枪的潇洒模样:“清明先这样吧,确实好久没见那孩子了,等端午,叫他回来。”
姜敛轻轻笑着,心中却一阵悲凉,也不知往后能够团圆的日子还有多久,还能再见到父亲多久。
姜中元咕咚咕咚将酒饮尽,:“今日一聚,也是有些事想说。”
“姜沧浪,”忽然被叫到名字,三皇子身一震,抬起头,他恭敬回道:“儿臣在。”
姜中元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他说不上讨厌这个孩子,虽然烦他与陆家勾结,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这个过程,还委屈了淑妃。
“你的身世一事,不必太过纠结。当年之事,朕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才让你受了现在这些委屈。也休要怨恨陆御女,反正如今也是在冷宫里等死的命了。日后要好好孝顺淑妃,多陪陪她。”
“儿臣知道了。”
姜中元说得语重心长,也不知姜沧浪听进去多少。他从前很是张扬的一个人,那日之后却学会了隐藏情绪,姜中元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姜谦,”这次到了大皇子,他直起身,认真聆听,“你日后,是要当皇帝的。往后为事为人,都要多长些心眼,做事情,要三思而后行,有什么事,倒是可以多找余侍郎商量商量。”
四皇子兴趣盎然地抬起头,看着姜谦,他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而三皇子虽然表情平淡,桌下的手却攥得死紧。
他当然知道这俩皇兄的情况。明里暗里相争皇权,可如今家宴,父皇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他就是喜欢大皇子。他就是要让大皇子当皇帝。那余侍郎,我培养了,很忠心,你以后放心用吧!
“姜昱!”
四皇子十分乖巧地垂头领命。
姜中元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平时少玩点斗蛐蛐斗鸟斗鸡的,多看会诗书,就行了。”
家宴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姜敛撑着头笑得身子一抖一抖,她身旁的姜谦低着头偷笑,姜沧浪则压着嘴角,一副不愿笑却又觉得好笑的矛盾样。
四皇子姜昱脸红到耳朵根,小声地回了句:“儿臣知道了。”
“最近听说四皇弟有些进步,往日大街小巷地斗都斗不出名堂,那日听说在京城里的斗鸡比赛还拿了个‘探花’。”姜敛饶有趣味地看着姜昱,逗他。
“不是探花!是第二!那得叫榜眼!”姜昱煞有介事地纠正道,又惹得人一阵笑,姜中元笑着举起酒杯,应和道:“行,行。榜眼!”
本来这类玩乐一事不应拿到台面上说,不过不这样搞,家宴气氛又过于凝重。姜中元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姜昱也无所谓了,任姜敛打趣。
酒过三巡。
“姜敛,”姜中元顿了顿,聊过许多家常话,他才反过头来提了姜敛的名字,“你要好好辅佐你的皇兄。”
“敛儿定会。”姜敛的脸上染了些酒气,红彤彤的,她高举酒杯,笃定地说:“父皇为皇兄呕心沥血,敛儿也自要为皇兄献出一番气力才好。”
那可不是呕心沥血!
自己身体不好,为了继位人就倾尽所有了。帮他培养臣子,帮他除去佞人,帮他平定皇室,帮他做了一切……
姜沧浪嫉妒地看向姜谦,而他却依然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饮着酒,心平气和地啖着肉。仿佛一切理所应当。是啊,站在他的角度上,一切确实理所应当。
他是皇上细心培养的长子,从小被那么多人众星捧月,日后也理应众星捧月。
姜敛对着姜中元举起的酒杯,并未饮下,反而一转,对向姜沧浪。
她唇角勾起:“不知三弟以为呢?”
姜沧浪静静地对上姜敛的眼眸。那是一双和姜中元几乎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偶尔眼里刹那流转而过的狠劲与算计,也与那端坐高堂之人如出一辙。
他轻笑一声:“自然也是全心全意为皇兄辅佐了。”
姜沧浪也举起酒杯,两人一同饮下。
不,他不会的。
姜敛心想。
姜敛能够放下。她已经想通了。她就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身居高位仍能问心无愧,为了不再被双双怨恨悲苦的眼睛凝望相随。
既然她的野心和愿望光明磊落,她也不必要去谋权篡位。倘若皇兄信任她……倘若皇兄给予她机会,听取她建议,她做位仁臣,亦能实现心中所想。
可姜沧浪不会。他是真切地想要得到权力。摆脱嫉妒和自卑也好,因为贪婪与欲望也罢,他从不是为了权力的目的而渴望权力,而是为了权力的位置而渴望权力。
无聊的男人。姜敛在心里想。入口的酒在舌尖漫出苦味,再酝出辛辣,而后一切都在封闭的唇齿间消逝掉,徒留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