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宫车便从皇宫出发，前去东山。那地方不远，山也不算高，不过从前卜出来位置极好，便成为了姜殷的历代皇陵。
姜敛在里面打着瞌睡，她昨晚回府回的晚，又吩咐了下人许多事，导致睡得不太充足。
柳儿一如既往地申请回老家祭拜。她家里人现如今只剩下一个病重的老母和种地的弟弟，也是借着清明难得回一次家看看。祭祖礼典本就无聊，姜敛从来同意柳儿请求，可她每回清明还都乖乖地请示。
此行虽然无聊，意义却重大。不说姜殷，依附于这片土地之上的所有人都无比重视宗族观念，可谓根深蒂固。回看千百年前朝，如此，猜测千百年之后，大抵也是如此。
分不清谁是大树，谁是旁生的枝条，不如说大家更像湖里泛出的涟漪，或是古屋门边生出的蛛网。纵是权势滔天的陆乘风，你说他像大树吗？他为开国重臣，也是河北世家一支。在从前的从前，他也只是根小树枝。
若无河北世家从前，也无陆乘风现在。
姜敛目光紧闭，说起来那河北世家，和陆乘风相勾结的金尚书也是出源自此。亲戚胜于外姓，同乡甚于异客。二人能搭上同一频道，想来河北世家的背景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
宫车摇晃，姜敛瞌睡打得不太顺利，在脑海里盘算着事情。
另一辆宫车中，姜谦十分精神，他阅着棋谱，偶尔掀开帘子探视外面的情形。此行祭祖礼典，于国家事大，所以不只皇室成员参与，声名显赫的朝廷重臣也有出席的义务。
姜谦有些随意般地向后一瞥，入眼是陆乘风的一头白发，与他同行的是金尚书，后面的是余侍郎，有趣的是，往日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刘尚书与蓝尚书，此时却在最后方谈笑风生。
陆乘风，金尚书，刘尚书，蓝尚书。
从前一心的反逆集团，如今似乎是生了些罅隙。姜谦眯起眼，放下帘。
能走到这个位置的，哪个不是各怀鬼胎。赤诚心怀，也要看君主和时局给不给你这个机会。姜谦翻着棋谱，心事重重。不过他远离京城这段日子，父皇与皇妹确实也做了许多，如今朝廷中，中下层的大部分官员早已偷偷换了批成分。
如今的形势对陆乘风不太友好了。军权握在陈兆丰手里，陆乘风操控不了他，自己也一定培养了武将。
曹将军。姜谦眼前浮现出一张有些粗犷的脸。
各人做各人的打算，傍晚很快到了。一行人才到了东山。
东山建有一片占地面积极大的行宫，虽内饰朴素，却能满足足够数量的人的起居需求。这是前朝留下的遗址，稍加修缮后成为了姜殷祭祖礼典专用的住宿地。皇室人员先行，而后各位大臣也按照规定进了分配的房间。简单清点物品后，便是要去大堂先参加晚宴。
诸人先后来了晚宴，身穿皆是朴素颜色的衣服，按规矩入了座，未消片刻，皇上与他的儿女也来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中元轻声咳嗽着，入了座。阶下，是姜谦一众皇子皇女的座位，再下，是陆乘风等人，按着官位高低排了位。
“插柳。”姜中元一声令下，一群身着轻纱的婢女迈着小步子，为大殿里所有的花瓶里插上新鲜的柳条，她们举起壶，向诸位大臣的杯子里小心倒着，那不是酒，是东山的清泉。
姜殷的清明祭祖礼典是明日，可要说，是从今日始。
婢女们陆续上来菜，没有一个荤菜，看着实在乏味，姜敛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也没办法，祖宗规矩。
“不必如此拘谨，开宴吧。”姜中元挥挥手，陆乘风闻言，提起筷子，夹了一片野菜嚼着。
大殿中却是一片寂静。姜沧浪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起来，无意与姜谦对视后，才佯装不在意地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姜中元笑了两声，提起筷。
这时大臣才敢真正的开饭。心中惊疑不定，陆乘风这是几个意思？不装了？
姜敛随意地夹起一片菜，放入嘴中，味道却让她有些惊异，是甜的？她下意识抬头，侧头看向姜谦。他温和地笑着，显然是出自他的手笔。
“我虽然喜欢吃甜的，但是这菜甜起来也不是很好吃……”姜敛小声道。
“弄巧成拙了。”姜谦浅笑。
“没，还是比本来的味道好吃的，”姜敛顿了顿，笑着回道，“皇兄有心了。”
他们早就料到了气氛定会剑拔弩张，心有准备反而心态松弛。陆乘风无礼的行为，虽冒犯了皇室威严，却唯姜沧浪反应最大。
他目光明暗，不懂皇兄皇姐在做什么打算，也只能提起筷开饭。
姜沧浪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听说过自己并非陆皇后亲生，他也能隐约察觉到，陆皇后对他没有几分真心的母子之情。母亲对他成绩的关注，远远大于他本身。
陆皇后给宜川公主下毒被软禁的那几日，他也贿赂了下侍卫们偷偷地去看望她。她眼里没有往日的锐气，慵懒地听着他说了许多相信母后的话，最后，她好似局外人一样轻松地开口：“沧浪，等事情结束后，别与陆家来往了。”
姜沧浪愣了愣。
和陆家搭上线，明明是母后的主意。没有大臣是因为姜沧浪是姜沧浪才为他站场的，都是为了背后的陆家。
母后的手很小，很小，她握上姜沧浪的左手，她说：“其实前朝的事，男人权力相争之事，不该扯上女人的，不该扯上孩子的。”
姜沧浪从未见过母后落泪，那日少见地看见她眼底发红。他没听懂她的话，以为她单纯女人短见，害怕了。姜沧浪甩开手，独自走了。
不曾想，过了几日，早朝上却发生了那样事。
姜沧浪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他还是不太懂。为什么陆皇后要帮姜敛，宁愿扔掉他这个儿子？既然他非亲生，那与他相处的这十余年，她有一刻对他生出母子情谊吗？你劝我别与陆家来往，是对把我当做陆家棋子的事第一次有了歉意，还是又一次把我当做棋子？
好笑的是，姜沧浪没什么选择权。那日之后，陆乘风再没拜访过他。三皇子府有些冷清，失去了身份的光辉，又有陆家这一危墙立于身后，自然是门可罗雀。反倒四皇子那还挺热闹，毕竟纨绔子弟，一同游山玩水斗鸡赏花的私交当然多。
姜沧浪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没有朋友。
姜谦会偶尔邀请几位像余澄那样清风秀竹般的男子在府中对弈，偶尔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院中吹箫奏乐，姜敛的身边总是有年轻有为的赵将军陪着，听家里的下人八卦，离京的前一天还一起去观星台看星星了。
姜沧浪从来没看过星星，独自一个人也没有过。小时候总是低着头埋在书案，长大了总在低着头赶路。
杯中清泉甘水映出他迷茫的眼神，他想要掌权，想要顶替姜中元，顶替姜谦，坐在那九五之尊的高位上——证明给母亲看，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母亲，是另一个长相很像、却从未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说过话的女人。
他嫉妒姜谦，他不甘于此，可就算是——就算是打败了他，又如何呢？
他有些不解地抬起头，姜敛盘子里的菜隐约闪烁着白色的颗粒，大抵是撒了些粗糖。
干瘪的野菜嚼得不能再烂，甚至生出苦味。姜沧浪端起那杯清泉水，一饮而下。
祭祖，祭祖。父亲总用着打量的眼睛看着他，可他连母亲都不是亲的，有什么会威胁到他的？姜沧浪摇了摇头，在不适宜的场合，难过和委屈排山倒海地压上心头。风卷残云地吃完，他侧了侧身，请命：“父皇，儿臣想出去透透气。”
“吃这么快。”姜中元漫不经心地说，“去吧去吧，别出去太晚了，明日还要早起。”
“是。”
没酒的宴席就是无聊，注定是散的更快。诸位大臣都没太在意，只有姜谦额外地看了他几眼。
姜沧浪避开眼神的接触，离开了大殿。清新的空气涌入鼻腔，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夜晚的天空。
万里高空上，月明却星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