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皇又聊了聊比武宴的细则,见着天色渐晚,夕阳慢慢绵延开来,染了天边一片橙红如火,姜敛才主动提出离去,比起姜敛刚来时,姜中元明显表情更喜悦。
走出宫殿,姜敛的笑容收了些许,与柳儿通了一下眼神,柳儿马上开口道:“李公公,不必送了。”
“好。”
李公公低眉顺眼的,柳儿撑起伞,伴在姜敛身边,遮住她大半的面容,离开李公公视野后,便向冷宫去了。
姜敛还记得与陆御女的赌约。
她输了。姜敛叹了口气,冷宫门口冷清,看守的侍卫都在打着瞌睡,恍见来人,先是眼神一瞪,做出凶狠相,马上又看清是尊贵的公主。
“参见宜川公主。”侍卫们立刻清醒,恭敬地行了礼,又说:“公主,冷宫不容外人随意进入。”
柳儿横了那人一眼:“我家公主是皇室贵女,也算外人?”
侍卫立刻打了个寒噤,退了一步:“不、不是这个意思!公主请随意。”
柳儿收回冷眼,小声提醒着公主注意脚下门槛,收了伞,两人进了冷宫。
不愧是冷宫。偌大的院子,花草却基本干枯掉了。支撑建筑的门柱,阁上的飞檐,漆已经消失了七七八八,一眼望去,很是凄凉破败。
陌生的丫头见了来人,一惊,连忙跑来行了礼,姜敛自来熟似的坐在了院子内的石头桌凳上,冷宫的墙角有许多的蛛丝,桌凳却干净得一尘不染。想来是陆御女常在这里坐。
丫头进去知会了陆御女。
未消片刻,便传来了脚步声。姜敛抬眼看去,陆御女已不如从前衣着华贵,雍容华丽得仿佛京城时节正好的牡丹。她穿着素绿的薄裳,头上正簪着姜敛归还的那柄簪子。她已失去了从前皇后母仪天下的气质,只似一个平常有钱人家的女儿,岁月匆匆,从未老去。
她屈下身子:“参见宜川公主。”
姜敛一时感慨,她不开口,陆御女就端正地蹲着,世事流转,谁能猜到她如今的处境呢?“免了那些繁复的礼仪吧,”姜敛只得如此说道,“这冷宫也无外人了。”
陆御女起了身,坐在了姜敛的对面。
柳儿从衣领中掏出一个小袋子,放在桌面上:“你要的东西。”
陆御女拿过来,打开袋子检查了一番,是上好的鹤顶红,丝绢光泽的蒜红色在袋子里隐隐闪着光,她用绳子绑紧,满意地收了起来。
“你要自杀?”
“那是以后的事。”
姜敛轻飘飘地问,陆御女轻飘飘地回。人命攸关的大事仿佛是今天吃了什么饭、喝的什么茶一样简单略过。
“你被软禁了,怎么出来的?”
这次是陆御女的提问,姜敛也没必要撒谎,直说道:“父皇召我进宫谈事。”
“说了什么?”
姜敛皱了皱眉,这算是有些刺探隐私了,她不想说。不过却见陆御女一脸兴趣盎然,她也有了别样的打算。
“嗯,说要给我找个驸马爷,然后就前几天的事道了歉。”
“哦——”
陆御女拖着长音应了一声,许久两人没话说又安静了下来。
一阵风过,白云快快地走着,乌了一片。似是快要下雨了。空气变得闷了些,姜敛长吸一口气,开口问道:“虽然赌约输了,但我还是好奇,我能知道我母亲死的真相了吗?”
“不能。”陆御女很是果断地说,随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一般,进了屋,扔来一个小荷包。
荷包保存得很好,仍旧很新,白银底色上绣着几朵粉嫩鲜活的桃花,姜敛用手摩挲着表面,听见陆御女说:“我入了冷宫,闲来无事,去清贵人之前住的屋子转了一圈,发现了这个遗物。”
她母亲的遗物。姜敛叹了一声,细心收了起来。
“宜川公主,你有没有继承你母亲遗志的想法?”
姜敛愣了愣,她抬头望去,陆御女倚在门旁,很是随意,仿佛只是聊家常一样随口一提,她想起今日姜中元说的那些话,只得摇摇头:“父皇不喜欢我参与政事。”
她听见那人嗤笑了一声:“他当然不喜欢了。”
姜敛有些不甘地看回去,她不喜欢看到这个在后宫作恶多端的人对她父皇大加批判嘲讽,捏紧了手中的荷包,她昂头回道:“而且自古以来,女人都不能干政。”
“哦——”陆御女又一次拖长音,眼里带了几分讥讽,“也是,你母亲就是因此而死的。”
姜敛心一惊,陆御女却只是勾起一边的唇角,进了屋,合上了门。姜敛快步上前,要去推开门,却听得门内女人的笑声,她说:“我不会告诉你更多的,宜川公主。”
姜敛的手贴在门上,没有推开,门内的人长篇大论着:
“远古的原始时期,都是女人当家做主。不过是身体差距不如男性,被替代了而已。
那如今就不能女子当政了?姜敛,你有个特别好的优势,不知道你注没注意。
你的母亲,是乡野来的人家,没有读过书,没有资格去学堂认个字,她就算做了女官,有谁会认可她?
但你不同,姜敛,你是皇女。你可以是那些舞弄权势的男人的女儿,妻子,甚至母亲。
男人通过体力拿走了女人从前的权力,但现在不是体力决定一切的时代了。凭借关系、计谋、手段,你可以建立你自己的势力,取回你自己的权力,甚至做姜殷的皇帝。”
姜敛沉默着,收回那双手,说:“我只是为了我父皇才去搞那些权谋。”
“你和你母亲真像。”
姜敛深吸一口气,再不能忍住,她推开了那扇门,陆御女正坐在梳妆台前拆着发髻,金簪静静地躺在台上,明明是白天,屋内却阴得非常。陆御女回过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和你母亲最像的,不是你们都想弄权。”
“而是,你们都有野心,却喜欢伪装。”
柳儿带的那把油纸伞,原只是为了给姜敛挡阳和遮脸用的,现在却真正有了实用价值。姜敛刚出宫没几步,小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个时节,春雨就是这样多。柳儿给侍卫打发了点银钱,便抓紧随着姜敛离去,一路上认真地搀着她绕开水坑。
姜敛一路上无言,若有所思的样子。柳儿小心地看着眼色,谨慎地开口劝慰着:“公主,别把那毒妇的话往心里去。公主对皇上的忠心,柳儿一直看在眼里。”
姜敛笑了笑,却是那种勉强的笑,心中并未真正和解。
陆御女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只一击便恰中姜敛这么多日的困惑与软肋。
是啊,试问有谁忍心放弃自己的野心呢?
尤其是那唾手可得摆在眼前的权力,是万人之上的皇权。
她偷偷地去私下走访,拉拢那些名人志士,在屋子里读兵书史书,想象着如何将那些文臣武将收入麾下随意指挥,然而她不能。所有能做到的,不过都是打着“为了父皇”的旗号。这样的旗号喊着久了,她都忘记了自己的心。
以至于遇到父皇的反对,她还是借这个旗号回应和逃避。仿佛这样,她的失败就不是失败,而是为了父女情的让步。
姜敛回忆,并且正视自己。
她又想到自己的母亲。
清贵人踩着泥泞,撸起袖子,为家里做过农事,也和街头各式各样的外地人讨价还价做过贸易,那些技巧和经验,在幼时被当做新鲜的哄睡故事流入了姜敛的耳朵里。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偷了别人的衣裳要去刺杀王爷,这样的人进了王爷府,怎么可能是为了单纯的爱情?
然而目的不是为了单纯的爱情,不意味她不是个单纯的人。
讨价还价的技术,在用身份和阶级限制吃人的京城还是不够看。可惜奇石玉座,她眼里还不如小溪里抓泥鳅时顺手掏的几颗光滑鹅卵石有趣;金鳞铜像,她眼里还不如小巷中风尘仆仆的商人带来的几块小泥人好玩;盆花桩景,更是不如四月时节潭州万紫千红的漾漾春林。别人眼里至上的圣上殊宠,她只觉得无聊。
京城留住她的只有万人之上的权力。
京城她能胜过的只有姜中元的倾心。
可姜敛呢?那个没踩过泥泞,自幼在京城长大的小女孩。
她停了步子,柳儿也不禁停了,姜敛将手伸出伞外,任由雨滴轻巧地降临在她的手心。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母亲给她讲过一个故事。每一滴雨水,都是众生的眼泪。芸芸众生,飘飘泪雨,不过是因贪官污吏,粥食不饱,才能不展,命运不平。
姜敛生来居高临下,不知贪官污吏之恶;姜敛生来锦衣玉食,不知粥食不饱之苦;姜敛生来太傅亲授,不知才能不展之怨;姜敛生来便是举世无双的宜川公主,不知何谓命运不平。
她只是会记得,那年清贵人带她去潭州,那个生母的生母的家。
夜晚时她们才进了潭州城。公主的轿辇锦额珠帘,白藤间花,后面跟随着千人的侍卫,前头是笑面如花的侍婢,她们提着时节正兴的花灯,浑天的星星都黯淡失色,从城楼上下望,点点灯光流淌走过,仿佛她们才是人间最永恒的银河。
外面的世界那样黑暗,只有姜敛的眼前是一片明亮。夜色模糊,她只能看清路边有许多人下跪臣服着。
“敛儿,你看那里。”
姜敛懵懂地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去,一个与她岁数相仿的小女孩正伏跪在地上,夜风猛烈,她却衣不蔽体,不住地瑟瑟发抖着。那个小女孩那样瘦,就像一个一碰即散的骨架。
姜敛与她无意中对视。她的眼里没有爱戴,没有艳羡,没有崇高的敬意。她的眼里空荡荡,漆黑黑,无边对苦难的怨恨压倒在姜敛的身上。
“敛儿,雨就是这样来的。”
姜敛讨厌下雨,讨厌下雨的时候空气闷闷的,讨厌下雨后空气里会弥漫出泥土的味道,讨厌雨水掉到头发上要去重新洗头,讨厌滴滴答答的声音扰她心绪。
姜敛收回手掌,雨的来源,那不过是母亲随口编的故事罢了。
可那双充满怨意和郁气的眼睛却总在无名处注视着她,当她看见金樽玉瓶里的琼浆映射出月亮的一角,总下意识地想到用光了的盐霜。
剖析,分解,再剖析。
她叹了口气。她不是为了父皇。她承认了。可她也不是为了遗志,她甚至都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扒开自己野心,里面流着的不是血,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