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敛照着陆皇后的话,一字不差地在朝堂之上复述来。
“一派胡言!”三皇子怒喝。
“儿臣现在就可以去后宫把陆皇后寻来,若有半字不同,儿臣甘愿五雷轰顶,暴毙而亡。”
朝廷重臣皆倒吸一口凉气。忍得心下这样的毒誓,也不惧找来当事之人,只怕姜敛确实口吐皆实。姜中元心中松了口气。
陆皇后一番言,只说自己如何受陆家驱使,动了邪心,丝毫未提姜中元的参与。
姜中元对皇子自然有感情,不过这份感情在他带来的威胁面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尤其是当他与姜中元最想除掉的陆家勾连时。
三皇子脸色变了又变,忽地泪就下来了,连道陆皇后的养育之恩。
而姜中元心中却还有疑点。
为何陆皇后要背叛陆家?
为何姜敛会知道这一切,此事又关乎皇子,她意欲何事?
姜中元冷面沉思,他不该如此去猜忌,但却忍不住地想起前几日姜敛所言。可姜敛哪怕真心怀篡位想法,今日此举,依旧于他有益。借这皇子一事,定可狠狠削一番陆乘风的锐气。
陆乘风始终垂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他细闻姜敛所言,方昂首,抚着白须,道:“微臣未曾与陆皇后言说掠夺皇子一事。昔年淑妃母家入狱,是为枫诗案故。而枫诗案,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此案牵连之人数以千计,除去淑妃母家,误判错杀,犹有百人。”
“由此看来,陆家倚仗势力,在此案中刻意针对淑妃这般言论,十分可笑!且不说此案根本不由陆家接手承办,而受大理寺所查。
其二,如若真是陆家主谋,且误判百人以掩人耳目,那我们陆家既有此浩浩荡荡群策之力,为何不只针对淑妃一家,而要把事情办的天下皆知无人不晓,岂非自留把柄?”
当真是老奸巨猾,姜敛暗自腹诽,他把对淑妃的针对,转移到当年枫诗案上了。当年声势浩大的枫诗案,本质就是政权更替之际,陆家对朝廷臣子的一番清洗。然而枫诗案早已结案多年,成了定局,再难翻盘。
“微臣家女久在宫闱,如今又蒙软禁,疯了傻了,也未可知啊。疯妇之言,断不可信。”
陆皇后与姜敛早分析了一遍。
即便是陆皇后本人亲自做证人,也未必能一气解决陆乘风。他有两个法子,否定陆皇后的证词,或者抛弃陆皇后。
“家父面善,实则心狠。抛弃本宫,能断绝后患。”
果然如此。陆宰相方才还一顿言说家女“贤良淑德”“温婉优雅”,企图帮她摆脱罪名,三皇子一事既出,引火上身,便立刻指责皇后已疯,言不可信。
余澄冷笑一声:“陆宰相当真是无情之人,敢问宰相此刻,是不是比任何人都希望陆皇后已疯?”
“余侍郎大人,实在不知今日你为何如此针锋相对,落井下石。事情还未查明,就对陆宰相这样妄加揣测。”
“金尚书此言极对啊,皇上,微臣以为,三皇子一事还是当详查再论,陆皇后说不定……是受人威胁啊。”
朝廷众臣终于在余侍郎与陆宰相的口舌之争中缓过劲,消化透了消息,开始纷纷站队,自然,还是帮着陆乘风的人多。
陆乘风首看向姜中元。那人身上龙袍松垮,目如冷箭,陆乘风心中并不服气姜中元,然而此刻也只有他能一锤定音。
没想到这么多大臣都替陆乘风打抱不平,姜敛暗暗记下长相与声音,不过倒也有些与余澄一样忿忿不平,指责陆家的人,大多都是些中下层官员,姜敛也略略留意了这些勇敢之士。
平日鲜少见有人弹劾陆宰相,毕竟陆乘风总揽行政大权,窥阅奏折也是极有可能的。只是如今一看,朝廷也并非完全是陆家的天下。在中下层有的是受到打压,仕途难升,郁郁不得志之人。倘若日后能为她所用,凭此用人之恩,定会对皇室忠诚非常……
姜敛表面恭敬地垂着头,等姜中元发话,内心戏却十分丰富。
“今日实在精彩。”姜中元咬字极重,目光凛凛地扫视着群臣。
这可是少有的陆乘风露出马脚的机会,他有这样多朝臣助力,与陆皇后断开关系也十分果断,倘若今日不搬出三皇子一事,只靠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可能还真难以对陆乘风造成威胁。姜中元心想。
如此一来,他还要好好感谢姜敛,起码给了他能削陆乘风官位的理由。
当姜中元目光落至那华丽云鬓上时,心依旧沉了沉。说来奇怪,他竟有些害怕她了。他平日里的爱女,此刻在他眼中似是懵懂尚未开荤的幼虎,表面无害,但仅是看着,也感到莫名而来的威胁。
他熟悉这种感觉。久坐高堂之上,便会对任何人的任何一点野心与权力变得敏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当他与陆乘风同游议事时,当他与陆皇后共进夜宴时,当清贵人与太师太傅畅谈皇子继承之事。
“三皇子,姜沧浪。此事事关皇子正统,朕许你,定会速速查出真相。”
“陆乘风,此事尚未查明,可若为真,你则是欺君之罪,要株连全族!今日,暂卸你宰相一职,与刘尚书共司礼部尚书职。日后真相查明,与你无关,便可重回宰相之位。”
尚书虽为大官,可从宰相直落到礼部尚书,甚至是与人共事,只能说堪堪保留了颜面,实质宛如一刀砍到了大动脉上。
陆乘风表情阴鸷,却也只能磕头领命。
“陆皇后,传旨下去。私通外朝,干权扰政,品行不端,蛇蝎心肠,为鬼为魅,难为中宫之主。今废黜其位,着降为陆御女,暂贬至冷宫居住。”
“宜川公主。”
姜敛心神定了定,而后冷静抬首。
“女子之身私闯朝堂,应是大罪。不过念今日事急,便不加以重罚。软禁府内一周,自作反省。”
姜敛瞳孔微收,迟迟不应,心中诧异,甚至于……有怨恨怒意。
“怎么,你母亲也有愧于本宫了?那一夜,本宫以秘密表了歉意,今日,你打算回本宫什么,表她愧意?”
“以陆家破败,凋零余生。”
陆皇后一霎站定,回首,眼中纷复,若有所思。
她周身庄正,既不像从前那样端庄和蔼的陆皇后,又不似几日前对姜敛气急败坏大喊大叫的那类人。
她定身不动,气质冷冽如孤月。在这唯故人之子与她的狭院中,她懒得再演戏。姜敛勾起唇角,这倒是有趣,心中也对当年之事有了疑心:莫非,并不是陆皇后诬蔑她的母亲那样简单?
姜敛将来意与她具言。
陆皇后聆听着,突然觉得好笑,果然世事有趣。当年她与清贵人尽道杀君之念,如今姜敛与她尽言屠族之计。而结果呢?清贵人未告知皇上,陆皇后亦与姜敛同谋。
余彼子臣,戚戚昭昭。耿耿此心,终止虽亲。
“只是宜川公主,你为何至此?女子不得干政,多学学绣花,往后嫁作人妇,才是正途。”
“皇后娘娘有智有谋,颇有城府。却连宫墙外谢了什么花,绿了几棵柳都不知。实在可怜,姜敛不愿此生这般。”
“迎春,梨花,海棠。通玄街西十里,桃花应该尽数开了。”
姜敛咂舌。通玄街位京城偏僻一角,姜敛虽居京城,也对那地方印象模糊。陆皇后的语气仿佛在说最寻常之事,然而深宫之中能闻通玄,已非寻常人能道寻常事。
“宜川公主,就你的身份而言,为政,便是违逆。”
陆皇后目光如刺,尖锐地指向姜敛,姜敛却不退缩,直视回去:“我是为父皇谋划的。”
闻听此言,陆皇后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她半掩着嘴,很是不可思议地又反问一遍:“为你父皇?”,她饮了一口凉茶,说道:“你为了那个自私多疑又软弱的男人?你为了他,图什么?”
“我是父皇的爱女,是大殷的臣子。”姜敛字字铿锵。
“宜川公主,你跟你母亲真像啊。”
姜敛不解其意,疑惑地发问,陆皇后不作答,只是笑笑:“我们要不要打个赌?就赌皇上,对你会罚,还是赏。”
“若你赢了,必是重赏,我便告诉你当年清贵人之死的真相。若你输了,定是小罚,那么,入宫来见我一面,送我一药,如何?”
“自然是赏。陆家一直是父皇的心腹大患,而本公主,此次定会狠狠折煞一番陆家。”
陆皇后笑而不语,摩挲着那金簪,心绪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