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正品着茶,忽见姜敛入了门。
姜敛一脸不高兴。淑妃连忙让下人备了座,问道:“今日怎么,很不开心?”
淑妃娘娘与清贵人关系极好,自从清贵人逝世,对姜敛而言,淑妃与后妈别无二致。淑妃这样一问,姜敛便憋不住了,一股脑儿把与皇上的争执倾吐出来了。
淑妃娘娘听了直笑:“你还真是小孩子性子。”
“连你也这么说!”
姜敛扁了扁嘴,委屈巴巴。淑妃抿了口茶,作为后宫之人,她是无权干政的,她也不似清贵人有那些丰富的想法,然而此时,却格外想指点一二:“只是,你要是想这样,用陆皇后扳倒陆家,未免太过轻松了。”
“我当然没想就借此直接扳倒陆家,只是简单废个后,让后宫前朝断绝往来。如此便足矣。当然,也有想给母亲报仇的私心在。”
淑妃迟迟捧着茶杯未放下,有些出神地想着事情。“怎么了,淑妃娘娘?”姜敛在淑妃面前挥舞着手指,淑妃猛然回神。
“想什么呢?”
“我在想,只怕如此,陆乘风也不能答应。”
“可是理由十分充足啊,信件,宫女的供词……”
“但信件是伪造的,供词是逼供的。本来,朝廷诸臣貌合神离,表面毕恭毕敬,背地暗自结党。伪造的信件,未必一定能诈出同党,但这样的不义手段,却给了他们可发挥的借口。假以时日,他们若以‘证据虚假,法纪不端,由皇室始’为由,存心离间心向朝廷的仁义大臣,又该如何呢?”
姜敛哑口无言。
淑妃娘娘素来对前朝之事不作评价,原只是懒于参与,心中却对佞臣为人、政事变换了然于胸。姜敛看着茶叶在杯中上下浮沉,凝神思虑着对策。
“只有一件陆皇后的做的恶事。能彻底压死陆皇后。”
姜敛闻言抬头,淑妃温柔一笑:“便是三皇子生母一事。”
“可是……”姜敛犹豫,“那便是要淑妃娘娘出来作证了?”
“我作证,你怎么证明我不是被逼供的?”
姜敛又无言。可她总不能让父皇去作证,而母亲也早已去世,当年换了皇子的奴婢,早为了保住秘密,发卖出了皇宫。如今还能知道这事的还有……
“陆皇后。”
“唯有陆皇后自己亲口道出,这才能算压死。”
姜敛蹙眉,靠陆皇后良心发现?就那样无情害死她母亲的人?淑妃看出了姜敛眼中的困惑,其实,她也是刚刚才恍然回忆起从前的事,有了对策。
淑妃起身,从一层柜子深处,摸了一只精美的簪子。尾部雕着几片有灿金如阳的银杏叶,甚是华美。她取出,簪到了姜敛的发髻上。
“我有时做梦,总是回想起来,以前去冷宫找清贵人聊天的事。我记得最后一次找她时,她突然和我说,她很对不住陆皇后。”
“我心里很奇怪,问了缘由,你母亲也不详细告诉我,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从前在王府里说错了话,冲撞了她,才闹掰了。”
“她给了我一柄簪子。她说,只要把此物归还,陆皇后能答应任何事。你母亲说,陆皇后是个信守承诺的有情之人。”
姜敛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她一时不禁怀疑她母亲当年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会说诬蔑她,害她进了冷宫的人是“有情之人”呢?
淑妃搭上她的肩,说:“姜敛,这是唯一的万全之策。只是我们要去赌,赌你的母亲与陆皇后之间,有真情。”
做与想,常常是相悖的东西。
急着做事的人,想的就少。想的多的人,往往做的不多。既做的多,做的准,还想的多,想的准的人,是极少数。
人一闲下来,心思就会变多。
陆皇后幽禁在景仁宫内,心思也变多了,她常常想起来,一天冷夜,她去冷宫见清贵人的事。
清贵人为她斟了酒。
陆皇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她并不是想来耀武扬威或者如何,只是散着步,路过冷宫,发觉这里确实比其他地方冷,然后突然有些心疼。
她回了景仁宫,心还是疼。夜色正浓,她偷偷摸摸去了冷宫,发现清贵人也还没睡。
“我早就猜,你会不会来。”
她轻飘飘地说,推来一盏酒杯。
能在冷宫饮酒,清贵人也是头一个。其实陆皇后知道,清贵人如此深得圣宠,把她贬到冷宫,只是给众人做做样子。清贵人来了冷宫虽过的苦了点,冷了点,消瘦了点,可绝不至于像他人那般,病死,饿死,疯死。再过不久,想必便能被迎出来了。
陆皇后不言语,一杯接着一杯的饮。她确实没把清贵人当成敌人,否则她定然会惧怕疑心清贵人是否下了毒,以眼还眼。陆皇后相信她的为人,也问心无愧,于是尽情饮着。
清贵人心情复杂,她也随着饮了一杯,问道:“陆灼灼,你后悔吗?”
你手上那么多人命,你后悔吗?
陆灼灼抬眸,面色因酒气而微红,格外迷人。白扬婉问的这一句,陆灼灼早已问了自己千万遍。她怎么能后悔呢?她如果后悔了,那她走的这些路算什么,她在宫里日夜忍耐的那些冷与寂寞算什么?
她早已白骨皑皑。
她果断地摇了摇头。
白扬婉苦笑了一下,落了几滴清泪,那一汪眼里传出来的,是她不解又不忍追问,是她难过又不敢表达,是她悲愤又难以忘怀。陆灼灼想,姜中元便是被这样一汪水动了心,从此因愧独宠了她十余年么?
陆灼灼学着她先前的口气问:“白扬婉,你后悔吗?”
“后悔。”白扬婉果断地说。
两个人默契地发笑。
其实当年王府故事,白扬婉早就不介意了,只是当时愤怒,说了气话。白扬婉在意的只是,怎么后来进了宫,陆灼灼再不同以往,变得心狠手辣。
其实当年王府故事,陆灼灼早就不介意了,只是当时单纯,恨错了人。陆灼灼在意的只是,怎么后来进了宫,白扬婉同皇帝重修于好,不计前嫌。
“你我二人,已经踏上殊途了。”有些释然似的,陆灼灼说。
白扬婉不做声,她只是有些看呆了。月光茫茫落在陆灼灼的云鬓凤钗上,那么美。姜中元怎么忍住不动心的?
“你是仁臣,我不行,我是逆臣。”
“为了陆家吗?”
“陆家?”陆灼灼放声大笑,许是喝醉了,不再顾得礼仪端庄,凤簪摇曳,外表看起来乖巧可人的她此刻有了几分邪气,“你安知我非陆家的逆臣?”
酒色迷蒙中,她竟在陆灼灼脸上看见了轻蔑。
“可你杀了曾昭仪。曾昭仪的父亲与陆乘风是政敌。你还掠走了三皇子,为自己为陆家争了个名正言顺的嫡子。你不是为陆家谋,难道还能是为皇室谋利?”
“绝无可能。”
“那便是了。”
“妹妹,”陆灼灼目光明灭,酸讽道,“你空有仁臣之心,为官之志,与我相识这样久,还是看不透我的痴嗔爱恨,进了宫这样久,还是分不清善恶是非,阴谋阳谋。”
“我不过是个两家棋子罢了。作为陆家的黑棋,被他们拿去牵制姜中元,又是皇家的白棋,被姜中元留着,等日后用来撬开陆家一角。”
白扬婉默然。
陆灼灼起了身,明月轮转下,白扬婉披肩散发,倒有些楚楚可怜。她嗤笑了一声,从腰间解下一枚荷包来。似是随手一扔,却恰好落在白扬婉眼前。夜色深深,荷包上粉嫩桃花格外显眼。
“白扬婉,我那日并非存心害你。我也坦然承认了,这十余年,我也看不懂你的痴嗔爱恨。我以为你会把那酒传给皇帝,那毒原是给皇上预备着的。你来了这冷宫,算我误伤了你。我心有愧,当初你赠与我的荷包,如今交还于你。至于我欲杀君一事,报与不报,皆在你。”
陆皇后听得一阵屋门开,她望去,是故人之女。她头顶着熟悉的簪子,让陆皇后一瞬恍惚了一下。
她以身入局良久,只待今日始。宁可掀翻棋盘,也不甘屈居于黑或白。
“宜川公主,这是你要代你母亲交还于我的吗?”
陆皇后迈着莲步,如虎轻踱,她走近姜敛,未等姜敛开口,便自行摘下了那柄金簪。
“怎么,你母亲也有愧于本宫了?那一夜,本宫以秘密表了歉意,今日,你打算回本宫什么,表她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