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灼灼不言。她帮扬婉揉着太阳穴,瞧着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样子,落了泪。
她其实曾有几时几刻,十分地羡慕白扬婉。她只是乡野人家的女儿,却能有如此机遇攀上王爷,还受他这样喜爱,怀了陆家期盼不来的胎。
她也曾有几时几刻,十分地可怜白扬婉。她因是乡野人家的女儿,不知朝廷女官与侧王妃无关,受了福王爷的骗,生了她不愿要的胎。
“可是孩子无辜,既然生了,来了这世间,除了爱她,还有什么法子。”白扬婉抱着那小婴儿,这样说。
正落姜中元下怀。这个孩子,生下来便是对她的枷锁。
陆灼灼心中郁郁,下人扶着,回了阁,支撑不住地瘫在床上。
她曾听闻爱情,连理枝,比翼鸟。可眼中所见,惟有悲剧。
她曾坚信,白扬婉生了孩子之后,还能和她一如往常。一起临摹字帖,一起乔装外出买胭脂,春日出去放风筝,捡落花做花环;夏日一同煮着绿豆汤,看民间新上的话本折子;秋日夜一同饮酒赏月,看云卷云舒;冬日便围炉阅诗书,同论古今英雄人物。
然而一切正落姜中元下怀。白扬婉只顾得了陪伴孩子,她与她再不能话投机了。
朋友,原是陪伴中最易换人的。姜中元怕自己被换下来,陆灼灼被真正换下来了。
“王爷那日说,夺嫡快结束了。等一切尘埃落定,他让我去京城做女官。”
“你还信他?”
“我不再相信,只是想有个期许。”
期许能遂人愿。
陆灼灼摇摇头。
陆灼灼早就忘了,她与白扬婉的疏远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任何争吵,没有任何不满。只是像火烧尽了就是会灭,只是像花开盛了而后会谢,自然地,淡淡地,悄悄地,没有多再来往了。
可能是从又一次的某一次,白扬婉不厌其烦地提起她的女儿,而陆灼灼烦了。
可能是从又一次的某一次,白扬婉因没有时间精力推脱了她的邀请,只剩陆灼灼独自一人出门放了风筝。
可能是从又一次的某一次,白扬婉不再去她阁里做客,而去了李娴的屋里,“夜半虚前席”地交流着育子经验。
看管孩子原是下人最应尽心尽力的,在王府里带孩子理应是相当轻松的。
可下人受了姜中元的指示,大多的活落在了母亲的身上。那些下人没有告诉白扬婉,姜中元说了什么。白扬婉也傻傻地不去开口问,带孩子是这么累的吗?陆灼灼也累了,也乏了。她再戳破谎言与诡计,便又是长久的孤独和针对。
家人久未来信,许是放弃了她罢。她的嫁娶一事,原只是如棋子一般,用去牵制他人的。
她踏在王爷府的硬石板砖上,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用不上力。那是命运的重力,是世界的重力,她不再有年轻的勇气,能倾尽所有地,不计后果地,朝厌恶的脸扇去一巴掌。
姜中元偶尔会来阁里看她,带着几分暗中较量得胜的炫耀与傲气。她只是也只能笑着回应,避开针锋。
白扬婉从前说,她与李娴话不投机,总是陷入尴尬的冷场。如今两人交流育子经验,倒越发亲密。可能是孤单久了,也可能是想要亲人的来信了,也可能是受够下人的冷眼了,陆灼灼突然有了个荒唐的想法:她也想有个孩子。
她去求了姜中元。
求他与她行男女之事,求他给她一个孩子。
姜中元说,行。不过作为交换,她要替他做一件事。
她端了碗莲子汤,送予了李娴。也是后来的德妃,大皇子的生母。
她不知道,原那莲子汤下了毒。
她用一条人命,换了姜中元破了她处子之身。
天底下纸包不住火,没有不露风的墙。那莲子汤的事很快暴露了,她被白扬婉指着鼻子骂了又骂,她说,这是一个交易。白扬婉问,你交易了什么?
我想换和你们坐一个桌子上,有话题的机会。我想换那再不来的家书。我想换那下人从此不再背后冷嘲热讽。而这些只是想想。
陆灼灼如实地说,她想要一个孩子。
“淫荡的毒妇。”
白扬婉骂她的用词,与欺骗她的夫君,竟如出一辙,一字不差。
陆灼灼总算怀了身孕。也就两三个月,那孩子便流了。
夺嫡一事越演越烈,京城中局势紧张,外面来了好多官兵,把王爷府团团围住,护此处一隅平安。这些倒都与陆灼灼无关。陆灼灼只坐在闺房里,蘸着墨,画着自己的梅兰竹菊。外面吵也好,外面闹也好,自己一个人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家中来信说,看来福王爷对你还是有情,我们养了个好乖巧的女儿。家父在信里说,他们要力保福王爷,期望有朝一日福王爷能当上天子。
陆灼灼慢慢地才从信中的草蛇灰线中得知,李娴的家里是晋王爷的人,姜中元让她递的那碗毒莲子汤,是由于晋王爷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事。
她心中悲哀。
晋王爷如何,李家臣子如何,究竟与李娴何干呢?
陆灼灼的胎,众人都去揣摩,那是陆家的人生的,如若福王爷当了皇帝,这便是嫡子。连姜中元自己都疑心,关键时节,陆灼灼有了生孩子的念头,是不是陆家又做了什么计谋?
陆灼灼只是不说不问,不代表她不知道。那两个月就流掉的孩子,究竟是她身子虚弱,还是有人暗算?
可陆灼灼只是想和白扬婉、李娴她们有些共同话题;只是想看看家母的娟秀小字;只是想别再受那些下人的冷眼。她哪里在意所谓的嫡子庶子,皇子太子?她哪里在意前朝的陆乘风狼子野心,晋王爷品行不端?可为何,前朝的事,男人的事,总要引到女人之身,都要引到孩子的身上。
陆灼灼想,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呢?是怪她同清贵人做朋友;还是怪她告诉清贵人真相,使她梦想破灭;还是她为了那几分融入,摆脱那几分孤独,不清不白地做了那个交易。
随便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中不平又如何,吞声踯躅不敢言。你的情意,你的期待,或是恶的,或是错的,总归会害死人的。陆灼灼乏了,麻木了,眼见云卷云舒,眼见世事流过,又相错。
后来福王爷果真当上了皇帝。一个公公来了王爷府,手里拿着圣旨,一板一眼地宣读着,从此之后,陆灼灼做了皇后,李娴追封了德妃,白扬婉,是清贵人,给姜敛还送了块封地,那孩子成了宜川公主。
她接了旨。回首,月明中,清贵人木木地站在原地,膝下是她的宜川公主。
“清贵人,你又被骗了。”
清贵人张了张口,半晌,只说:“我从未相信,只是想有个期许。”
好耳熟的话,陆灼灼想,她也很累罢。那年饥荒,饿殍遍地走,贪官富流油,她是怨恨的吧,所以扮着男装闯了祸。她翻着墙进了院的时候,想的是芸芸众生和黎明百姓吧。姜中元向她许下诺言的时候,她想的是有朝一日回到潭州,受人民敬意爱戴的吧。
她没想到罢。进了府里,再没出过京城。她没想到罢。她的父母早已逝去了,可姜中元为了她不要受惊落胎,一点儿消息没入她的耳。她没想到罢。她的孩子,是她厚待的下人亲手下的情药逼出来的。
清贵人,你没想到罢。你的情意,你的期许,和我一样,或是恶的,或是错的,总归是会害死人的。
陆皇后只回首看了那一眼,只等了半晌那一句话。便自顾自走了。
她恨好多人啊,可是恨不动。恨家里人把她当做棋子,恨姜中元以为她是棋子,恨白扬婉信偏信着不诚实的人,恨府里的下人千金换不来忠诚。
她忘却那年桃花雪,抛却那年柳下风筝,孤月明明,她心悲戚,孤月渺渺,她心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