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 殷无渡看清了风雪中的那张脸。
少女时期的晏琳琅站在对面,衣袖如蝶翩飞,清眸流盼, 含情凝望着他的方向。
“你来了。”
她眼底浮出几分灵动的欣喜, 迫不及待地朝着他跑来,像一只轻快的灵雀。
殷无渡下意识张开双臂, 然而少女轻如云雾的袖纱只是擦过他的指尖,朝另一个男人奔去。
他缓缓垂下手臂,转过身去,见到了仙衣胜雪的奚长离。
晏琳琅就站在奚长离身边,星眸微嗔,言笑晏晏,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再没有人能横插进他们中间。
如此和谐,却又如此刺眼。
这种感觉令他无比熟悉,胸腔中翻涌的痛意与不甘如此清晰, 清晰得仿佛多年前他便如败犬般旁观这一切,眼睁睁看着晏琳琅头也不回地离去……
脑袋中一阵尖锐的抽痛, 有什么零碎的东西飞速闪过。
殷无渡拧眉,拂袖一甩, 碍事的画面便如水月镜花般散去。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找到晏琳琅要紧。
……
晏琳琅回了听雪阁,筋疲力竭地倚在那张行军床般硬朗的床榻上,没一会儿便被硌得腰背酸痛。
若是平时, 她为了奚长离也就忍了。但今日她的情绪空落浮躁得很, 一点点的不适都会被无限放大。
心神不宁。
她想念六欲仙都的那张锦绣堆成的软床,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甫一入梦, 晏琳琅的意识便坠入了一片烈火焚身的燥热之地。
她所立之处黄土龟裂,隐隐露出涌动的赤金色岩浆,周遭气浪扭曲,宛如身处一座活火山下。
奇怪,她的灵府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竟然在灵府中察觉到了些许神女壤的气息。可她明明记得,神女壤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仙都万象阁中才对。
头疼,灵府的燥热几欲令人窒息。
晏琳琅热汗岑岑,无意识地在榻上翻滚,下意识想要攀附住什么清凉的东西。
“殷无渡!”
她惊叫一声醒来,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仍然是听雪阁那片素净得刺目的穹顶。
纱帘外,兽炉焚香,一脉雅息如云雾袅散。
晏琳琅凌乱的胸口急促起伏,失神了好一会儿,方撑着榻沿坐起,抬手捂住了汗津津的额头。
殷无渡……
她怎么会在梦里喊出这个名字?阔别六十年,她几乎快忘了这个少年的存在。
笃笃笃,清晰的叩门声传来。
门扇上映出一道清隽的长影,继而奚长离平直的声音响起:“我方才静坐,听到了你的呼声。”
他今日怎的这么敏感?远在静室都能留意到听雪阁的动静?
晏琳琅心下疑惑,挽了挽鬓发道:“无碍,被梦魇着了。”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奚长离的影子仍投在隔扇上,并未离开。
“你昨日强行用剑,恐受筋脉逆行之扰。”
奚长离沉默片刻,低声问,“可要我帮忙?”
闻言,晏琳琅更觉惊悚。
她刚开始习昆仑心法时,经脉痛得几欲昏厥,奚长离也不曾对她施加半点关切,今天是怎么了?
竟然还主动提出帮她,他知道该怎么帮么?
当初他做出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冷着脸斥她“不知羞耻”的画面,他都忘了?
晏琳琅迟疑地盯着隔扇上的剪影。
按理说,冷心无情的奚长离嘘寒问暖,她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何她就是高兴不起来,甚至还往后挪了挪身子。
她屈指揉了揉太阳穴,闭目道:“不必了,容我复寝片刻。”
见屋内没有回应,奚长离又站了几息,方轻声提醒:“清心咒可去梦魇,你好生歇息。如有需要,可……随时唤我。”
脚步声远去,晏琳琅这才打开眼睫,披衣赤足下榻。
身上的素色仙衣已被汗水浸湿,她得换一身干爽的衣物。
路过内室的落地铜镜时,她余光一瞥,随即愣住——镜中映出她鬓发微乱、襦裙松散的慵懒模样,敞开的衣襟下,三瓣嫣红的花钿胎记若隐若现。
她低头将衣襟拉得更开些,仔细数了数酥雪上的红印……
没错,的确是三瓣。
可她分明记得,自己这处的胎记应是五瓣花才对。几十年朝夕相对,她怎么可能记错!
晏琳琅怔怔放下手,歪头看着镜中熟悉的少女脸庞,只觉隐处处出诡异之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
晏琳琅笃定,奚长离近来很不对劲。
从前的奚长离不是在处理宗门大小事务,便是在剑室参悟修炼,亦或是为同门后辈们排忧解难。
晏琳琅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他人影是常态,偶尔遇见了,他也只是冷淡矜持地略一颔首,便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仿佛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非与他定有结亲契的未婚妻。
可现在,这座不解风情的冰山,居然连着三日约她去主峰石崖上看云。
约了人又不说话,只与晏琳琅大眼瞪小眼,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崖上一座孤亭,亭中屏风曲折,鹤形香鼎中燃了昆仑特有的一脉雅香,袅散的香雾与漫天云岚交织,越发衬得手持拂尘而坐的奚长离冰清玉洁,宛若云中仙人。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揉了揉跪坐僵硬的小腿,没忍住开口道:“奚长离,你这就过分了。那日我不过是遵循赌约提出要求,又非故意让你为难,何至于连着三日被你叫来此处静坐反省?”
闻言,奚长离止水般的眸色划过些许波澜。
“你觉得,我请你来此处,是惩罚你?”
“不然呢?”
晏琳琅也懒得学昆仑仙宗的那套正襟危坐的礼仪了,遂放松身子侧坐,手托腮帮,葳蕤鎏金的素色仙裙下露出一双秀气的藕丝鞋尖。
奚长离眉尖动了动,很快挪开视线,不去看那非礼之处。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①
他侧首望向亭外冷雾萦绕的雪山,声音也似飘雪般轻冷,“一甲子前的玄谈会上,你便是如今日般坐于邻座,与我观云赏雪。你可还记得下句?”
晏琳琅当然记得。
下句是:“山似玉,玉似君,相看一笑温。”②
那时她见奚长离生得好看,如白鹤雅致脱俗,似雪玉冰洁渊清,情窦初开,不由自主地含笑向前与他攀谈,用的便是这句词。
那时的奚长离还不擅长隐藏情绪,闻言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眉梢眼角俱是生人勿进的冷傲之气。
“剑君纡尊降贵请我过来,总不会是想追忆往昔吧?”
真是稀奇,奚长离几时有这闲情逸致?
晏琳琅越发看不透他,索性支着下巴直言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猜来猜去真让人心累。”
良久的沉默。
久到晏琳琅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那道清冽的嗓音再次传来:“我已禀明师尊,请他老人家择定婚期。”
晏琳琅的哈欠就这么僵在原处。
奚长离开窍了?太阳从西边上山了?
半晌,她眨着眼问:“谁的婚期。”
“奚某并非毁诺之人,你我定亲已近一甲子,又正值你百岁芳龄,我的确欠你一个交代。”
奚长离喉结微动,将一番求娶之言说得九曲十八弯,“不知琳琅意下如何?”
晏琳琅心口一阵抽痛,仿佛有一根筋络被人用力地绷紧拉扯。
她微微启唇,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我自然愿意。”
奚长离松了口气,颔首道:“结为道侣乃人生大事,此间诸多事务冗杂,这几日我恐无法常来看你。”
晏琳琅绽开一抹妩媚的笑,答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③奚郎,我等你。”
说罢连她自己也骇了一跳。
方才一瞬间好像是有人操控了她的身体,她的笑,她的回答,皆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虚无之感。
奚长离却是神色如常,甚至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雀跃。
他想,他是开心的。
从前的克制与抵触都在那一场大梦后失去了意义,那些他不齿的爱恨别离也有了模糊的体验,既然失而复得,又何必再将她推远?
一刻钟后。
晏琳琅快步回到听雪阁,掩上房门,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试着握了握指节,屈伸如常,不像是被人控制。
虽然她一直想堂堂正正的入主昆仑,可这一切也来得太突然诡异了些!
遑论方才她那声千娇百媚的“奚郎”又是怎么回事?她与奚长离一向是连名带姓地互称彼此,几时这般肉麻过?
晏琳琅按了按抽痛的额角,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可说出的话如覆水难收,此事就这样议定。
……
奚长离的动作很快,任何事只要他上了心,便没有什么能够阻拦。
婚期定在了半个月后,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就连曾经多次对她出言不逊的玉凌烟,对这桩婚事也罕见地保持了沉默。没了争吵打闹,没了鄙夷的声音,昆仑山比往日更为清寒,几乎透出一种虚假的死寂来。
这真是稀奇!
如果不是玉凌烟和那群眼高于顶的拥趸突然改性了,那便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
晏琳琅隐隐觉得不安,每日被动地配合量体裁衣,拜见长辈、接见后辈,时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推搡前行。
随着婚期一同送进听雪阁的,还有一百二十担的红绸聘礼,几乎将小小的院落塞得毫无落脚之处。
昆仑仙宗少宗主与六欲仙都的少主结亲为道侣,强强联手,乃是逍遥境百年来最大的一桩喜事。仙门百家早早便派仙使送来各色珍稀的贺礼,清净了千年的昆仑仙宗一时门庭若市,红绸映雪,别样的喜庆。
听雪阁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日子里,才会增添几分温馨暖意。
方才,几名女弟子已经将婚服送过来了,晏琳琅也懒得试,只歪身倚在那张硌得人腰疼的小榻上,借着纱灯的暖光查看奚长离命人递来的烫金礼单。
那礼单足有丈许来长,直从手中蜿蜒至地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晏琳琅强撑着看了半个时辰,顿觉头晕眼花,索性将礼单往脸上一盖,仰躺着闭目小憩起来。
虽说与奚长离成亲、堂堂正正入主昆仑,一向是她多年来的夙愿,可真当这一天来临时,她却并无多少欢喜。
一颗心悬在半空没有着落,坐立难安。所有回忆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纱,混沌,模糊,充斥着不真实的荒诞之感。
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忘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可她想不起来。
晏琳琅闭目,没多时便坠入了梦境。
她又来到了那片岩浆涌动的灵府,这一次,除了神女壤的气息外,她还见着了一颗陌生的火种。
莲子大小,泛着赤金的火光,已然认主过了,晏琳琅却并不记得这东西是何时融入她体内的。
看来这些天的灵脉燥热之症,就和这火种有关。
她下意识想要将它弄走,谁知抬起的指尖才刚触碰到它,就被扭曲的热浪灼痛。
好烈的气性!
晏琳琅怒极反笑,正要收回指尖,却见一缕白焰如云烟般显现,亲昵地蹭了蹭她烫红的指腹,绕着贴了贴。顿时一股沁人的清凉顺着指尖攀爬而上,驱散了满身的燥痛。
“这又是什么?”
晏琳琅好奇地将手抬起来,看着那缕微弱的、粘人的白色焰火,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这是……谁留下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