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渡步罡踏斗, 继续朝前走,不时抓住掠过的幻境查看。
他宛如行走在画面汇聚的长河中,大浪淘沙般, 挨个寻找晏琳琅所在的存在。
不多时, 另一番陌生的情景显现眼前。
找到了,是晏琳琅的气息!
昆仑仙宗张灯结彩,鲜丽的红绸映着皑皑雪域,宛若凄艳的血色流淌。殷无渡有了不好的预感,抬指虚虚一抓,幻境的画面便随之不断拉近,直至停留在听雪阁中。
听雪阁喜字盈窗, 红烛明丽, 晏琳琅便躺在一堆的聘礼中,以烫金礼单掩面而睡。
小榻旁的座屏后, 一套嫣红的喜服仙裙就晾挂在醒目之处,衣袖熨烫得一丝不苟,百花裙摆葳蕤垂地, 细密的鲛珠泪宛若粼粼波光点缀在裙摆上, 又似满天星雨陨落其间,说不出的华美精细。
这是晏琳琅的婚服。
她要和谁成亲?奚长离?
她要如梦中的雪天那般, 再一次将他抛弃吗?
休想!
殷无渡将指节握得喀嚓作响, 腕上的红绳手链如炙烤般滚烫灼人。
他明知晏琳琅是被困在幻境中,明知这一切都并非真实,可胸腔中还是烧出一股无名怒火, 破坏欲蠢蠢欲动, 直想手撕幻境即刻将人绑出来!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掌心炽光大盛, 无尽神力击在透明的幻境界线上, 轰然炸开震天的声响。整个幻境画面如水波荡漾,跟着抖了三抖。
礁石宫殿中,乌弦也被砗磲中的动静惊到了。
银色的魇水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冒着气泡,连带着砗磲贝壳做成的容器都摇摇晃晃,似要倾倒。
这是第一次,有人通过幻境影响到了现实世界。
“好强的力量!可惜呀,这幻境无法以外力打破,即便神仙来了也得勾出心魔。”
魅妖啧啧轻笑,猩红的舌尖于唇瓣一舔,“你越是愤怒,越是失控,便越容易迷失自我,所有发泄出来的情绪和灵力都会成为滋养我的佳肴。”
昆仑仙宗,听雪阁。
晏琳琅被天外的那一声巨响震醒,连带着地面都颤动起来,似是地动山摇。
“出什么事了?”
她睁目下榻,迅速拉开房门,随即被眼前的一幕震愕。
此时正是夤夜,星月无光。天边却一片刺目的白,宛若流云铺展,又似白浪滔天……
不,不是流云也非浪花,而是焰火。
是与她灵府中残留的那缕气息极为相似的白色焰火。
这白焰从何而来?
为何在她灵府中乖巧得宛若云岚的白焰,此刻却凶狠得仿佛要将这个世界摧为齑粉?
为何她的心口如此难受,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晏琳琅单薄的仙衣飘舞,不自觉朝着那白焰燃烧的方向行去,仿佛那里有她不得不去的理由。
直至一道凛如秋水的清光闪现,横档于她的身前。
布阵归来的奚长离跃下灵剑,面上的担忧一划而过,低声道:“抱歉,惊扰到你了。”
晏琳琅立于风中,仍抬头看着天边的白光:“方才,是怎么了?”
奚长离眼底划过些许凝重。
“似是天火,还在命人探查。不过我已布好守护结界,师伯们亦在阵中护法,天火很快就会扑灭。”
顿了顿,奚长离担忧地微拢眉心,安抚她:“不必担心,不会有任何意外影响我们的婚期。明日就是大婚典礼,我送你回房歇息,正好有一样东西要交还于你。”
这是奚长离第一次,正式踏入晏琳琅居住的听雪阁。
红烛摇曳,妆奁台上摆放着成对的首饰头面,以及一顶仙都少主特有的华美金花冠。静立在灯火下的少女眉目如画,宛若云中皎月,绝色无双。
人们似乎总是因为晏琳琅的出身和美貌,而轻视她世间罕见的修炼天赋,忽略她坚韧明朗的性格。
奚长离曾不满于这桩婚事,亦不解师尊为何要让他娶一个欲都女子。人人皆言晏琳琅的存在,便是他“白玉有瑕”中的那点微瑕,他也一度这般认为,以至于每每见到晏琳琅都会不假辞色,不曾对她流露半点的温情……
若非经历大梦一场,奚长离恐怕永远不会意识,一个十六岁就能修补上古大阵、自创术法,且继承仙都少主之位屹立不倒的少女,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像是天之骄子。
而那些曾被他不齿的点滴相处,亦是比稀世珍宝还温馨可贵。
蓦然回首间,那个明艳张扬的少女早已如春水渗透进他的生命中,成为他求而不得的执念。
好在他还有修正错误的机会,晏琳琅仍然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即将成为他终生相伴的道侣,成为昆仑仙宗未来的女主人。
一切都还来得及。
晏琳琅正在观摩妆奁台上摆放的一对百年好合的喜庆人偶,是用面粉和着麦芽糖与染料做成的,憨态可掬,活灵活现,闻之有淡淡的甜香。
“诸神游街,别家神明有的殊荣,我家神主也要有!”
熟悉的画面闯入脑海中,晏琳琅眼睫一抖,那股怪异的熟悉之感再次涌上心头。
“怎么了?”
奚长离与她比肩而立,柔软的白鹤仙衣拂过她的指尖,带来一丝霜雪的寒意,“这对金童玉女有何不对?”
晏琳琅脱口而出:“饧糖韵果,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她素来喜欢去凡境游玩,见过类似的糖人也不足为奇。
奚长离并未将她的那一瞬的异常放在心上,拂袖召出新制好的婚书,让那金色的字眼投放至半空中,缓声道:“婚书已制定妥当,你且过目一番,看看有无需要修改订正之处。”
他素来是个无趣的性子,即便在这种缱绻的时候亦是一丝不苟的语气,唯有等待回应的间隙,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才会掀起些许的涟漪。
晏琳琅仰首看着空中悬浮的金色小字,只待新人滴血融入这婚书中,定下契约,便算正是结为道侣。
可心神不宁,连带着那些字也变得模糊起来,每一个字都认识,然就是无法在脑海中连成完整句子,更无法想象出结契时的幸福画面。
她只得平静道:“你决定就好。”
奚长离垂下了眼帘,半晌道:“好。”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晏琳琅主动开口:“你要交还于我的物件,就是这婚书?可现在正是夤夜,还未到结契的时机。”
奚长离回神,似是做了一个决定。
他抬手从储物芥子里取出一柄秀美的柔光长剑,握在掌心,剑柄上的华美穗子如流波轻荡。
“还有此剑,物归原主。”
晏琳琅讶然道:“我的情无恨,怎会在你手里?”
闻言,奚长离握剑的手下意识紧了紧,面上划过一丝异样。
他很快调整过来,回道:“或许是那日比试完,你忘了取走。”
说罢,他双手平托此剑,递于晏琳琅面前。
万一遇到急事,她也好有武器防身。
持剑之人一向是剑不离身,遑论是自己的本命灵剑。晏琳琅实在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遗漏了此剑,只得迟疑地伸出手,握住了泛着淡紫柔光的情无恨。
剑鞘冷似坚冰,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霎时,眼前柔和的烛光染上刺目的血色,无数画面蜂拥挤进她的脑海,那是来源于本命剑上残留的、她的记忆。
情花咒,魔气,千夫所指,万剑穿心……
切肤之痛漫上四肢百骸,晏琳琅呼吸一窒,忽的攥紧滚烫的心口。
奚长离面色微变,忙伸手扶住住了她软倒的腰肢,又觉失礼,撤回手改为托着她的手臂。
他低声问:“怎么了?”
晏琳琅瞳仁颤动,胸口急促起伏,苍白的指尖几乎将那点的柔滑布料攥碎。
她想起来了。
为何她体内会有神女壤和火种,为何她一看到那缕白焰便觉得无端亲切,为何她面对奚长离的靠近会有一种本能的恶寒……
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她被卷入了奚长离的幻境,竟然要和一个曾无数次舍弃她、伤害她的男人成亲!
看着满室喜烛,晏琳琅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撑坐在榻上,抬首定定盯着奚长离冰清玉润的眉目,紧抿的唇线抖了抖,忽而扯出一个似嘲非嘲的弧度来。
“奚长离,我再问一遍,情无恨为何会在你手里?”
她握紧五指,将声音从干涩的嗓子中挤出,“昆仑仙宗门口万剑穿心,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闻言,奚长离眼底划过一抹愕然之色。
他看着晏琳琅的眼睛,那双秋水美目此刻沉静如冰,冰层下又仿佛有岩浆涌动,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与陌生。
奚长离压下心中的不安,终于开口:“那只是一场噩梦,莫要多想。你如今,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奚长离不会撒谎。
他只是,选择了他所相信的。
“噩……梦?是吗,你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因为不想面对事实,所以才将她也一同卷进这虚假编造的幻境,事到如今还在自欺欺人,连一句“抱歉”也舍不得说?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晏琳琅咬紧唇线,压下心口的绞痛。
她给过他忏悔机会了。
“琳琅,你许是累了,应该好生歇息……”
奚长离话还未说完,便见一片月华般的白光闪过,继而听到了一声噗嗤的皮肉绽开声。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剧痛传来时,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去,望向那柄毫无征兆没入他胸口的纤细长剑——
晏琳琅的情无恨。
一剑刺破虚妄,割出泾渭分明的界线。
“为……什么?”
奚长离呛出一口血沫,平静地看着她。
“奚长离,宗门前我受千刀万剑含冤而死,幻境中还要被你牵连摆布……这一剑,是还你的。”
晏琳琅慢慢转动剑柄在他体内绞了一圈,仿佛要将这数月的隐忍一并宣泄殆尽,“当日之痛,你也替我尝尝。”
说罢,她毫不留情地抽出长剑。
鲜血溅出,落在摇曳的红烛上、婚服的裙裾上,凝成灼目的一片红。
奚长离的眼睫抖了抖,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好像从未与晏琳琅好好地谈过心,相识的六十年,他总是沉默倨傲居多。
天亮后原本就是他与晏琳琅的婚期,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幻境?
那个冗长的噩梦才是虚假的,不是吗?
那的确是一场噩梦,也……只能是一场噩梦。
“山似玉,玉似君,相看一笑温。①”
奚长离攥紧了晏琳琅的手臂,涣散的眼睛望向她决然的美丽面容,似是求一个答案,“你分明说过,两情若是长久时②……”
“情?你凭甚提这个字?”
晏琳琅讽笑一声,为自己六十年的一厢情愿画下句点,字字清晰道,“奚长离,从前我待你种种,皆因受情咒所控。若非此咒作祟,我,根本不会喜欢你。”
她说,她不会喜欢他。
捱了一剑也不曾皱眉的男人,终于尝到了疼痛的滋味。
晏琳琅不再看奚长离碎裂的目光,一把扯下头上象征待嫁新妇的钗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碎玉崩落满地,单薄的衣裙迎风勒出少女窈窕的身形,胸口的情花咒印鲜红欲滴,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如潮水般叠涌的绞痛。
不要再受情咒桎梏,不要再被幻境蛊惑。
没有人可以操控我的人生!
晏琳琅按住胸口,在这痛意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恣意与畅快,轻笑一声道:“这种程度,就想让我屈从吗?”
下一刻,情无恨出鞘,带着清透的灵力斩向天空。
轰然巨响过后,夜幕被剑气破开一道齐整的切口,幻境亦随之崩塌,片片剥离消散。
晏琳琅御风向前,于空中接住飞回的情无恨,义无反顾地朝着白焰燃烧的裂口飞去。
她知道,殷无渡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