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昏暗的礁石殿宇中, 幻化出女相的魅妖轻轻摆动覆有墨色鳞片的鱼尾,正趴在巨大砗磲张开的贝壳上,饶有兴致地观看壳中兜着的一汪银色魇水。
这魇水可是个好东西, 乃整个织梦术的核心所在。
乌弦便是通过这魇水窥视和操控那些被暗流吞噬的、可怜人的幻境, 以他们的情绪与灵力为食。陷入幻境中的人情绪越发浓烈, 反哺给他的力量便越发强大。
当然,待那些猎物的七情与灵力被吸食殆尽, 他们的肉身便会腐化成骨,成为滋养魇水的肥料。
而现在, 织梦术中又多了一对可怜人。
“昆仑仙宗的高山之雪, 与六欲仙都的明艳少主, 真有意思。让我想想, 故人相遇, 该给你们排一出什么好戏呢……”
乌弦窥视魇水上浮现的画面,细瘦的指节轻叩贝壳边缘,垂下的墨绿长发遮住了大半张女相柔媚的脸。
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她眼眸一转, 露出神经质的痴笑, “有了, 我这种心善的妖最是见不得人间别离, 怨偶相爱、破镜重圆才最有意思嘛!不如就让你们小两口重归于好吧, 算是我送给二位仙君的临终厚礼!”
说话间,乌弦已搅动魇水, 兴致勃勃地操控起幻境来。
……
奚长离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他梦见魔气肆虐宗门,鲜血覆雪, 他的未婚妻晏琳琅遭千夫所指, 正被魔修用铁索吊在半空中示众。
一同被吊起来的, 还有小师妹玉凌烟。
奚长离只能救一个。
这个选择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自闭关以来,他一直不曾突破无上心法,修为凝滞不前,并没有十成把握同时救下两人。
何况站在他身后的是数千同门后辈,他们用那样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他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而擅离阵眼,置宗门安危于不顾?
他向师尊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以师门利益为先。他必须对得起肩上“少宗主”的责任,权衡利弊后做出损失最小的决定。
所以,他选择救玉凌烟。
他知道,仙都少主晏琳琅是死不了的。
在那群魔修当着他的面将晏琳琅虐杀示众,在她的身躯被万剑穿心刺得千疮百孔,在他闭目专心为师门布下万无一失的守护结界时,他一直这样坚定的认为着。
直至晏琳琅以血献祭,召唤额间红纹的神明摧毁了昆仑三座大山,直至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砖上,他才知道晏琳琅的恨有多重。
一切结束得那般突然。
他从废墟中抱回了晏琳琅残破不堪的身躯,以洁身术拂去她身上的血迹,又在地宫点燃上百盏长明灯,准备几样她爱吃的酒菜,然后静候她醒来。
到时候,他再向她赔礼道歉。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
半天过去了。
寒夜侵袭大地,夜尽转至天明,晏琳琅紧闭的双目依旧没有睁开。
奚长离上前检查了好几遍脉息。直到她的身躯越来越冷,越来越僵,面上蒙上一层假白的死气,他也依旧没有想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合欢……
对了,她伤得太重,许是需要纯阳之气采补才肯醒来。
很久以前她确实提及过:昆仑心法与她的合欢圣体相克,每每运行起来都会有经脉逆行之痛。
而她又极其怕疼,有一次恹恹缠着他索要纯阳之气缓解痛苦,说是只要与修为高深之人亲近采补,便可加速她伤情的恢复……
昆仑仙宗礼法严苛,奚长离更是渊清玉絜、端正克己的典范,又因有着“白玉有瑕”的谶言,事事严于律己,怎会听信这种放诞之词?
他只当是晏琳琅为自己的轻佻所找的借口,冷淡丢下一句“不知羞耻”,便拂袖而去。
自那以后,晏琳琅再未提过亲近之事。
冷静下来后,奚长离也曾反省自己是不是将话说得太过,毕竟晏琳琅只是他的未婚妻,并未正式入主昆仑,自然无需遵守昆仑的规矩。她在六欲仙都放纵惯了,有些规矩不懂,他可以慢慢教她。
然当他打定主意去客房看一眼时,却见晏琳琅没事人一般抱着佩剑情无恨,将前来叫阵的昆仑弟子一个个摁趴在地,笑着问他们“服不服”。
于是奚长离放下心来,转身回了自己的净室。
可是,她怎么可能真的不委屈呢?
地宫中,奚长离终于突破心中道德的防线,轻轻握住了晏琳琅僵冷的手掌,为她输入灵力。
然而没用,灵力如入沼泽死水,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探查到晏琳琅空荡荡的灵台时,奚长离平淡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竟是连她的元神气息也探查不到了。
为什么没有用,为什么?
奚长离静坐了片刻,再低头看时,竟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他讶然,又疑惑,敛目望着莫名颤抖的指间,似是不明白身体的异常从何而来。
奚长离拧眉思忖片刻,终是起身解了腰带。一尘不染的白鹤仙衣如一朵轻云飘落,被他叠放齐整置于冰台一侧。
如果输入灵力没有办法,那定然是他的亲近之举不够。只要让她贴得近些、再近些,总能让她采补到些许功力。
他小心揽住晏琳琅的身躯,仿佛在拼凑一件满是裂痕的脆弱瓷器,惟恐稍一用力,她就会化作尘灰散尽。
他抓起少女苍冷的手掌,贴放在自己里衣单薄的胸口。
这是定亲近六十年来,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可是下一刻,她的手便无力地滑了下去,仿佛带着莫大的气性。
奚长离只能抓住她的手,拥得更紧些。
昆仑仙宗的几位师伯找到地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惊世骇俗的画面:他们最得意的弟子,昆仑巅、高山雪的第一剑君,此时摘冠褪袍,正抱着那个欲都妖女的尸首以身渡气!
哪里还有一个少宗主应有端正自持!
若非他们及时赶到制止,还不知道奚长离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举来!
奚长离倒是不明白师伯们为何会那样生气,那样痛心疾首,好似他做了什么有辱师门的癫狂行径。
他本就是个执拗得有些近乎无趣的人,认定的事不会更改,选择了路便不会回头。
他只是做了一个失误的判断,想要弥补这个过错,仅此而已。
一日两日。
半个月一个月。
玄冰封住的少女依旧不曾醒来。
就当奚长离以为自己要长久地等下去时,梦醒了。
他回到了昆仑仙宗,而晏琳琅正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一袭鎏金绯裙行动翩然,一如既往地骄矜明艳。
还好,那只是一场噩梦。
眼前鲜活明丽的少女,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只要他相信眼前之景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
奚长离缓步向前,静静凝视她的容颜,仿佛要确认什么般:“为何不说话,是还在为昨日的比试生气吗?”
“比试?”
晏琳琅空洞的眼神稍稍聚焦,垂眸望向自己空荡荡的双掌,轻蹙眉头。
她想起来了。
昨日她心血来潮,与奚长离做赌:若能逼得他使出太虚剑意,他就要答应她一件事。
奚长离极少出剑,故而这场比试盛况空前,引得昆仑弟子倾巢围观,俱是要亲眼一睹第一剑君的风采。如果有幸能从少宗主的剑式中悟得些许心得,便是死也值得了。
像奚长离和晏琳琅这样级别的高手过招,无需肉身上阵,而是元神进入须弥芥子之中比试,再将画面投放至会仙台上供人旁观。
须弥芥子中风起云涌,雷鸣电掣,一白一紫两道剑光追逐缠绕,双方胶着数百回合,咬得极紧。
三个时辰过去。
静立不动的晏琳琅黛眉紧蹙,奚长离的鬓角也渗出几颗细密的汗珠,随着他剑鞘中的一声嗡然轻响,被逼至绝境的碎星终于使出了太虚剑意第九重。
须弥芥子碎裂,二人的元神随之归位,昆仑弟子见到了有生以来最绚丽的剑光。
一时会仙台上鸦雀无声,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形容这场剑斗的精彩,以及结果的出人意料。
奚长离率先睁开眼,淡然看向晏琳琅道:“太虚剑意已出,是你赢了。”
晏琳琅压住经脉中针扎的剧痛,挽剑张扬一笑:“遵循约定,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奚长离颔首:“你想要什么?”
他还是这副宠辱不惊的冰雕模样,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掀起他眼底的半点波澜。
他越是清冷无物,晏琳琅便越要要让他跌落神坛,遂微抬下颌,字字清晰道:“我要你昭告天下仙门,言明你愿履行婚约,以盛礼娶我为妻。我要光明正大与你比肩而立,做这逍遥境世无其二的双城之主。”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小的少宗主夫人。
外界认为这门亲事是六欲仙都高攀,可她偏要让奚长离禀告世人,是他折腰求娶;昆仑仙宗自恃为仙门之王,清高傲世,她偏要立于昆仑之巅,让他们尊她为主。
自信而轻狂的语气宛如清水入油锅,掀起一阵哗然之音。
众人交头接耳,或愤懑或震愕,尤其是玉凌烟那睚眦欲裂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真是有趣极了!
奚长离眉头微皱,并不赞同晏琳琅将两人婚期当做比试筹码的做法。何况她一个姑娘家,如此将自己的婚事摆出来让人评论,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奚长离的面色并不好看,淡淡道:“婚期并非儿戏,容我禀告师尊,稍后再议。”
说罢,他收了剑转身离去,步履略显匆忙。
回忆收拢,晏琳琅空洞的目光渐渐聚神。
奚长离对婚期避而不谈的态度的确让她火大,但她总觉得,自己见到奚长离的窒闷并非来源于昨日的比试。
她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让她介怀难受,难受到现在只要一看到奚长离的脸,便脑仁一阵抽痛,浑身泛起刀割般的寒意。
可她想不起来了。
晏琳琅闭目,按了按额角。
奚长离见状,立即问:“你怎么了?”
“有些晕眩。”
白色的山,白色的雪,白色的楼阁和校场,这里的一切都让她不舒服,她抿唇道,“我累了,想回房休息。”
“好。”
说这话时,奚长离的视线一直不曾从她身上挪开。
晏琳琅转身离去时,他下意识迈出一脚,又顿了步伐。
没关系,来日方长。
……
殷无渡在水中如入无人之境,不稍片刻就抵达了出事的水宫。
只见织梦术形成的暗流汹涌,形成了一道飞速转动的浑浊旋涡,间或夹杂着尸泥和枯骨掠过眼前,满耳皆是被幻境吞噬者的尖叫与哭笑声。
殷无渡扫视一眼这些打扰他寻人的妖物,薄唇轻启:“闭嘴。”
神明之力,言出法随。
嘈杂声戛然而止,绞杀的暗流瞬间平息,宛如朦胧的香云纱缎飘散眼前。继而云开雾散,晏琳琅窈窕明艳的身姿浮现水流中。
她以发带遮目,眉间凝着细小的气泡,宛如瑰丽的珍珠妆面,那双纤白的双手仍保持着施法的姿势,轻纱衣袂随着水流摆动,似一朵徐徐盛放的花,又似一抹晕散的月霞。
与她并排飘立的,是奚长离。
殷无渡漆眸如渊,有种想要将这水底掀翻的冲动:那妖物竟自作主张,将晏琳琅与奚长离的幻境连接在一起了!
殷无渡踏入暗流,无视身后合拢绞紧的织梦术,抬手将碍事的奚长离拨去一旁。
奚长离被他这么一推搡,身体在暗流中倒转了几圈,最后头朝下飘远了。
殷无渡凝视晏琳琅近乎圣洁的面容,略一皱眉。
她被迫卷入了奚长离的幻境,若是动用神力强行摧毁织梦术,她溺于幻境中的元神亦会随之灰飞烟灭。
不能动武,只能试着唤醒她的意识,靠她自己的意志醒来。
殷无渡抬掌轻轻扣住晏琳琅的后脑勺,与她额头相触,随即闭目,进入幻境。
下一刻,呼啸的风雪扑面而来。
再睁眼时,他已身处茫茫雪山之下,隐隐可见山顶仙宫华光,石阶通天。
殷无渡记得这个地方,昆仑仙宗的山下断崖。
自他被晏琳琅召神入世,以分-身游走于逍遥境,曾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飞雪,断崖,折剑,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但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子的样貌。
少女转身回眸,指尖灵力尚未收敛。
竟是晏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