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转头看箱子里的华服，面色立马由阴转晴，吩咐伙计道：“快，拿去叫绣娘模仿。
这些话，全被娇娇听了去。
她叹了一口气，算了。
改变不了的事情，放在心上做什么呢，徒增烦恼罢了。
从前她靠着掌柜维持生计，感恩他的知遇之恩，可如今世事多变，掌柜沉溺于名利场，而她也不再需要依附他而活，两个完全不同心的人说话，大多只是虚与委蛇，各怀心思，再同行，不过渐行渐远，消耗曾经的情谊。
日头斜挂西边，抬眼望去，有些刺眼，娇娇盯了许久，转回身回到店里，掌柜有些懵。
娇娇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掌柜今后不必等了，这是我家夫人最后一次给您制衣，她如今已经离开上京城了。”
掌柜哑然，这好好的合作，怎么变故这般快，他刚开了两家分店，如今没了噱头，可如何是好？
这些年，他凭借着千华夫人的衣服垄断了上京城所有的成衣店，如今仇家遍地，千华夫人却退出了。
他正欲开口挽留，娇娇已经大步走出店门，只见青色衣裙一点点消失不见。
娇娇走出很远才回头望去，这中转店的背后，是一座高楼，清晰可见祥云纹样的“云纺阁”三个字，万丈高楼平地起，原先的云纺阁不过就是这中转店一般大小，店里可怜兮兮地挂这六件衣裳，样式老得不成样子，只有爱美的农家女子才会进来瞧上一瞧，付钱的寥寥无几。
两个落魄的人相互遇见，他不嫌她小，她亦不嫌他弱，一点一点将自己的绣品挂到店中，堪堪支撑起门面。
这店一点点扩建，楼一点点拔高，掌柜都忘记了他们怎么走到如今的，娇娇却记得自己做过的每一件衣裳。
阿娘离世后，柳姨娘上位，把她和阿宝、禾禾赶到松苑，任她们自生自灭，要不是娇娇钻狗洞出去挣钱，他们仨早就饿死了。
从一开始倒手新鲜蔬菜卖换肉包子吃，到后来一针一线制作衣裳，走过的每一步，她都记得。
人心亦变，在足够的利益下，很多人都忘记了初心。
在鬼市，她是家财万贯，手眼通天的千华夫人，可鬼市不为正道所容，阳光之下，撕下人皮面具，她只是一个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谨小慎微的小女孩。
尽管有些憋屈，可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心安，这才是她原本的位置，普通却能长久。
而云纺阁，算是她一针一线铸造的成就。
没有什么遗憾的，哪怕它没有自己的痕迹，可它养大了自己和禾禾、阿宝，这就足够了，娇娇劝慰自己。
出了云纺阁，娇娇绕了几条冷清的街，出了东南门，朝着郊外的长华寺去。
长华寺位于京郊云涯岭，是京城贵人们求子求福的宝地，娇娇的师父就住在长华寺一处不对外开放的院子里。
_____
十二年前的除夕夜，大雪。
康平巷沈家张灯结彩，笙歌叠奏。
沈宅东南角一棵参天老松下，一个破败的小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屋中兄弟姊妹三人共享一碗糙米饭，一小碟青菜，这便是他们的年夜饭了。
这一年，沈娇娇六岁。
娘亲病逝，父亲新赴朔州上任，柳氏上位，把她和捡来的一双弃婴赶到这个破败的小院，苛待吃穿，别的用度更是没有。
饿到极致，娇娇看见母亲留下的绣架，灵机一动，绣出十几条精美的帕子。
吃完饭，娇娇穿上娘亲提前准备的贺岁大氅，锁上院子，从狗洞钻了出去。
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爆竹声四起，娇娇紧紧攥着包袱，直奔风满楼。
风满楼菜品名贵，客人非富即贵。
娇娇打开包袱，双臂平举着，看见路过的夫人便怯生生地迎上去。
“夫人，需要帕子吗？”
“夫人，买一个吧。”
风满楼的顶层暖阁内，少年穿着雪白狐裘大氅，倚栏遥望。
楼下的小姑娘锁住了他的视线，她穿着上好的红色蜀锦，在满地的纯白中格外耀眼，手中的刺绣无人问津，每次上前她都犹豫良久，看起来十分窘迫。
他百无聊赖，拿起桌上的笛子，悠悠扬扬吹了起来。
娇娇寻声望去，穿过盈盈飘落的雪花，光风霁月的少年与她遥遥相望。
还未来得及欣赏他的笛音，心口一阵刺痛，她直直倒了下去 。
她大口呼吸着，好像溺在深不见底的水中，熟悉的濒死感袭来，她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周遭人来人往，但只是瞥一眼，便冷漠地走了。
娇娇看向楼上的少年，笛音戛然而止，隔着漫天风雪，他薄唇微动，漫不经心道：
“师父，我想要个小师妹了。”
娇娇醒来，周身暖呼呼的，吹笛少年已经不见，她披着他的狐裘，旁边坐着一个道士。
这道士好生奇怪，说他是道士，可他喝酒狎妓，满脸风流，说他不是道士，他一身道袍、一鞭拂尘，周身散发出一股超脱凡尘的修仙感。
析玄子犹如给她新生，她曾问过他为何救她，析玄子却只是摸摸胡子说：“我那不争气的徒弟说，她想要个小师妹。
这句话，娇娇铭记至今。
从云涯岭的最东边出去，沿着山径走两个时辰便到了香火缭绕的云华寺，寺庙最东边的院墙外，有两间茅草屋，外围的篱笆里种满了黄瓜。
一个年过半百的道人正坐在院子里雕刻，他身形瘦削高挑，像个阅历丰富的士大夫。
娇娇自顾自把山下扛上来的粮食搬进厨房。
“师父，我又捡了个人。”娇娇一脸喜悦。
“不救。”析玄子推着木屑，看都没看一眼。
“师父，他自己跑到我车上来的，都拖回家了，总不能让他死在家里吧。”
“不救。”
“师父”
析玄子突然瞪起眼睛，斜眼怒视她:“又不长记性，忘了你左肩上的疤了？”
“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多管闲事，你……”
“自以为是运气好，不会出事是吧，既然不听我的，那你滚！”
“我管不了你了，你走！”
析玄子左手食指指着娇娇，面目狰狞，胸廓剧烈起伏，忽然，他大口喘着气，双眼血红，额头青筋怒张。
娇娇习以为常退到离他十丈之外。
满院的东西摔了粉碎，连同将要做好的椅子也被一分为二。
片刻后，旁边的寺庙传来一声暮钟，惊动了林子里的鸟儿，连带着娇娇的情绪，有些淡淡的忧伤。
析玄子从胸口拿出一个褐色的瓷瓶，一手打开盖子，一手抓着娇娇的右手，把整瓶药强行灌进她口中。
喉咙一阵辛辣刺激，娇娇紧闭着嘴唇干咳了几下，就着口水全部咽下了。
她曾以为师父是命运给她的眷顾，后来才明白，这份眷顾也要她看不到头的试药来换。
析玄子是个药痴，在这长华寺的几年里，他研制出了一整间屋子的药，有救人的，也有害人的，娇娇都一一试过。
师父救她一命，她为他试药，这很公平，可心里难免忧伤，好似这世间从没一个人真正的关心她的人。
过了许久，析玄子紧紧抓着她的手突然松开，他坐在地上，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稚气傲娇地说：“自个儿去药铺抓药去。”
娇娇假装害怕：“不行啊师父，他逃跑的时候连累我被某个大人物的手下怀疑了，我一去抓药就露馅了。”
析玄子放下手里的工具，沉默了许久，缓缓道：“阿宁啊，你日子艰难，本就无人为你撑腰，不要去管这些闲事，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析玄子语气温柔宠溺，与刚才判若两人。
娇娇知道，这一风暴过去了，她眼神清澈讨好：“我知道的，师父。可我每次看到他们就想起我自己，要不是您多管闲事，这世上不就没有我了吗，师父。”
“再说了师父，我捡了禾禾和阿宝，您看多好呀，我给自己找了两个家人呢。”
娇娇像跟父亲撒娇的小孩，析玄子的成就感得到极大的满足，笑笑说：“好吧，你自己小心点便是。”
说着他进去找药去了，娇娇上扬的嘴角慢慢沉下来，短暂地面无表情后，不自觉地一脸冷漠。
对于析玄子，娇娇总是矛盾的，感恩他却怨恨他，想要赡养他，却又不是十分甘愿。
他们之间，总是亲密中隔着一股距离感，娇娇看不透他。
顺利拿到药，她视线停留在析玄子胸口放药瓶的地方，不带任何情绪地说：“谢师父，我先走了。”
她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小心翼翼地回到沈府，钻狗洞回到松苑。
小院里烛火明亮，阿宝在禾禾的指挥下忙进忙出，见到娇娇回来，他拉着她的袖子匆匆进屋。
只见床上躺着的男脖子上全是大汗，黑色的衣裳湿答答地贴着皮肤。
娇娇解开他的衣裳，整个胸膛血肉模糊。
她让禾禾端来热水，帮他把血渍擦干净，敷上析玄子给的药粉，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嘱咐禾禾道：“你和阿宝先去睡觉吧，我来守着他，明天早上把我带回来的药三碗煎做一碗送来给他服下。”
“阿宝，你先去我房间里睡，等他醒了你再回来这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