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四个一’里面的‘一个热水壶’, 其实也有考较男方家实力的意思。
因为纯农村家庭,是绝拿不出买到热水壶的工业票的,如果你真在聘礼中放上热水壶, 说明你家至少有工人的亲戚、朋友等人脉资源。
如果再能拿出来一个搪瓷盆, 那就会让整个女方家族都高看新郎一眼。
搪瓷盆也是要搪瓷盆票的,就连买个搪瓷杯,都需要搪瓷杯票, 这些票证,非工人家庭是不可能拿的出来的。
老太太一听还要热水壶, 顿时面露难色。
许明月那里有热水壶这事,老太太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许凤台有个可以保温的杯子,日常被他当做宝贝一样, 藏在怀里, 别人都动不得。
有时候看他拿出那外表编织着竹编的保温杯, 喝一口里面的冰糖姜水, 他脸上露出的满足的表情,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琼浆玉液。
见老太太面有难色, 大队长媳妇体贴地说:“热水壶你们要是没票的话, 我帮你们去问问红菱,看她那里有没有,有的话匀一张给凤台。”
这当然不是免费的。
老太太自然是满脸感激,等大队长媳妇回去后, 她又回到她屋里, 从她破旧的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布包, 一分两分的数起里面的钱, 不知道够不够再买个热水壶。
因为事关女方名声,这样的事在确定之前,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相互没看上,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为免结亲不成反结仇。
所以许凤台和大队长媳妇的侄女要相亲的事,许明月、许凤莲、许凤发他们是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只有大队长夫妻俩,和老太太知道,老太太晚上把这事告诉了许凤台。
许凤台懵了一下,他完全没有想过娶媳妇,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说他家太穷,不可能有人会嫁给他,就连老太太也时常为此忧虑,他是许家村出了名的娶不到媳妇的‘老光棍’,他自己也接受了自己娶不到媳妇这个事实。
突然告诉他,要去相亲,相亲对象还是大队长媳妇的侄女,他有些惊讶,惊讶的同时,有些期待,也有些担忧。
作为一个男子,谁不想成家?
忧虑的是,弟弟妹妹还没长大成人,要是娶的媳妇不喜欢弟弟妹妹怎么办?
老太太见儿子担忧,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小莲和凤发都长这么大了,都能自己挣工分了,都不需要你操心了,还担心个啥?以前还担心粮食不够吃,让他俩饿肚子,现在都吃大食堂了!”老太太说:“大兰子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她自己有房子,即使不得嫂子喜欢,又不住在一起!”
农村女人为什么怕离婚?不就是娘家不是家,婆家不是家,被休离了只有死路一条吗?
老太太虽然还是担心许明月孤儿寡母以后日子不好过,却不担心她没地方去了,要是大儿媳妇实在容不下她们,她们还能去荒山,和大女儿她们作伴,再不行还有个老房子呢。
老房子过去住他们一家五口人都住了,现在凤兰有了房子,凤台也有了砖瓦房,最多就是她和凤莲两个人去住老房子,总归是有地方去的。
有房子住,有大食堂饿不着,还怕啥呢?
老太太低声说:“家里没啥好东西,明儿早上带两条咸鱼,两斤藕粉,我和你,还有你队长婶子一起去赵家村。”
大队长媳妇姓赵,叫赵秀云,她侄女赵红莲。
是的,和许凤莲小名重了,生活在水边的人,取名不是山里的花儿草儿,就是水里的花儿草儿,重名太正常了。
许家不缺鱼,许家村的人整日里在河滩挖莲藕,河圩的淤泥里头,藏着许许多多的黑鱼、甲鱼、河蚌、黑口蚌等生物,通常都是挖莲藕,挖着挖着就抓到一条大鱼,这些鱼都是许凤发挖莲藕的时候抓回来的。
只是抓回来的鱼,很少人会吃掉,要拿去炭山和人换粗盐的。
这年头,盐可不好买,去供销社买盐是要票的,很多人家抓了鱼,就悄悄去炭山,用鲜鱼跟人换粗盐。
别的地方买鱼,是要有鱼票的。
换的粗盐回来,将鱼都制成鱼干,等着农忙时节蒸一块咸鱼,既能补充些营养,也能补充些盐。
两条大咸鱼,于农村人来说,真是大礼了,反而是两斤藕粉,因当地到处都是野生莲藕的缘故,真不算什么,主要是表达对女方家族重视的态度。
果然,第二天早上,大队长媳妇看到许家带的礼,心下就更满意了几分。
许凤台一路上都很忐忑,尤其是大队长媳妇,把她侄女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天底下就没有比她侄女更好的姑娘,什么标志体面、温柔贤惠、勤劳能干……把许凤台说的脸越来越红,心中对可能是他未来媳妇的人,也更期待起来。
赵家也一早就在等着许家人上门了。
远远的看到笑容满面的大队长媳妇,赵家人就迎了出来,赵秀云的弟弟是稳坐高堂的,赵红莲则站在房间内的窗户那里,悄悄的往外面看许凤台的模样。
不得不说,许凤台是真的高,一米八二的身高,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非常少见。
因是相亲,他今日是将他最好的衣服鞋子都穿了出来。
只见他脖子那里露出一截高领毛衣的领子,外面是一件九成新的干净棉袄,穿着一件不知材质的黑色长裤,脚下是一双过年老太太给他新做的棉鞋。
棉鞋里的棉花还是许明月提供的棉花被,扯出的棉花,老太太擅针线,冬季寒冷,她这小脚又干不了外面的活,整个冬天,她都坐在屋子里,就着白日窗户打开的日光,用蓼叶纳千层底。
他脚上的新棉鞋,就是今年过年老太太先给他做的,千层底棉鞋。
再观他面容。
这时候的农村人,整日里风吹日晒的干农活,要说多帅,还真的少见,但许凤台的面容却生的十分周正,脸上绝找不出一个丑的五官。
唯一让人有些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年纪轻轻,背就有些驼了。
可这已经比他们想象的,好了十倍不止了,实在是听说了他十二岁就钻碳洞背煤炭养活一家子弟弟妹妹,之前的生活特别贫苦,哪怕他们的大姑子说的再好听,他们也自动脑补出一个被碳洞沉重的活计压的长不高,干瘦的皮包骨的,没有精气神、未老先衰的小老头来。
最让赵红莲满意的一点,是许凤台识字。
赵红莲在家再受宠,为了让她能嫁到城里去,尽量让她少干地里繁重的农活,防止她晒的黢黑,可她也是不识字的。
她内心很是向往会读书写字的人。
赵婶子是越看许凤台越喜欢,见他手中提的见面礼,就更满意了,一边接过他手中的见面礼,一边笑容满面地说:“人来就行了,还带什么礼啊,太客气了!”又跟老太太打招呼,“这就是许婶子了吧?走了这么远,叫婶子受累了!快家里来坐!”
也幸亏是划船过来,不然以老太太的小脚,还真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赵家房子比许家原来的老房子要大一些,土石结构,看着还算明亮。
赵婶子引着大队长媳妇和老太太在堂屋坐下,大队长媳妇见赵婶子朝她暗暗点头,就故意起身在厨房看了一眼,说:“邀请我们来,怎么水缸里还没水呢?凤台,你个子高,去帮你婶子挑两桶水来。”又说:“你不晓得水井在哪个位置吧?”又故意张望一番,问赵婶子:“红莲呢?叫红莲给凤台带个路。”
赵婶子也装作失礼的模样,拍了下大腿说:“哎呀,你说我这脑子,早上叫你兄弟去挑水,他给忘了。”她推推赵老五:“哪有让客人挑水的,你去!”
赵老五也是挺满意这个新姑爷,不过该有的考察却不能少。
大队长媳妇也说:“凤台来了,也让他们年轻人干点活。”她对着许凤台笑着使眼色:“凤台,你个子高,你去挑,叫红莲带着你走走。”又高声喊:“红莲?红莲?”
已经从窗户那里看过许凤台模样的赵红莲,这才羞答答的打开房门,从房间里走出来,喊着:“姑姑,婶子好!”然后才羞红着脸抬眸看了许凤台一眼,又飞快的垂下了眼帘。
赵红莲在这个时代,真的算的上是标志的姑娘了,大脸盘子,大眼睛,鼻头有肉,扎着两个粗麻花辫,不像旁的姑娘那么黑,肤色比捂了一个冬天的许明月还要稍白些,正是长辈们一看就喜欢的那种姑娘。
老太太一看就喜欢的不行,连声叫着:“好好好,真是体面的好姑娘!”
她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她年轻时候,许父给她打的银耳环,用布包着,塞给赵红莲说:“好姑娘,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对银耳饰(si)还是凤台他爹还在的时候打的,给你当个见面礼,你别嫌弃。”
赵红莲有些无措地看向赵婶子,见她妈点头,又不好意思的看了许凤台一眼,见许凤台看着她只会傻笑,这才红着脸收了下来。
银耳饰这么一收,也就表示两家都相中了,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之后就是两个红着脸的年轻男女,一起散步去井边挑水了。
许凤台是个实在人,见水缸里水没满,又去挑了一担,把水缸的水挑的满满的,放下桶后,见后院有柴火没有劈,又坐下劈柴,赵红莲就坐在一旁红着脸和他说话。
赵家人自然是将许凤台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满意的不行。
事情既然定下来,接下来就是谈彩礼和聘礼了,这样的事,都不会是两家人当面谈,而是在确定关系后,由中间的媒人,也就是大队长媳妇来谈。
最终确定是彩礼十二块钱,但要‘四个一工程’当聘礼。
当地风俗,彩礼是不带回婆家的,但送过来的聘礼是要带回的,床就是他们姑娘的婚床,剩下痰盂、脸盆,今后也都是给他们姑娘用的,热水壶则是带回来后全家共用。
许明月和许凤莲她们,都是婚事定下来后,老太太才高高兴兴的和许明月她们说的。
看着高兴的老太太和脸上有着害羞之色的青年版爷爷,许明月有一瞬间的懵。
她没有想过要撮合爷爷奶奶,但爷爷突然要成家了,成家对象不是奶奶,她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然后就好奇地问老太太:“嫂子什么模样啊?人好不好?”
老太太脸上尽是笑容,“好!怎么不好?”她声音压低说:“你二婶亲自保的媒,说的是她亲侄女,姑娘长得体体面面,性子看着也好!”
她就怕找到一个性子不好的,娶回来后,对兰子、小莲、凤发不好,毕竟兰子被休离回家,小莲、凤发也没成家,都要从哥哥嫂子手里过日子,要是遇到个容不得小姑子、小叔子的嫂子,那兰子、小莲她们日子就不好过了。
赵家姑娘一看就是温和大方的性子,老太太怎么会不欢喜?
这样的好姑娘,真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
许明月听老太太这样说,也期待起来。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回房间,从木箱子里掏出一大把票证,和一包卷在一起的各种零碎的钱,正是之前许凤台塞给她的那一把。
她把钱和票拿出来,放到厨房的小桌子上。
许凤莲已经自觉的去洗碗了,洗碗头还不住的往这边好奇地看着。
许明月低声说:“年初一王家的狗东西不是来荒山了吗?被我用假人吓晕过去了,这些都是我从他身上搜来的钱票,之前一直忙,我也没看过都是些什么票,这些票不用也会过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买了给大哥结婚用!”
老太太将这些票证都收起来,放到许明月手里,握着她的手,说:“儿啊,阿娘知道你是心疼我和你大哥,有什么好的都想着我和你哥哥弟妹们。”她红着眼眶说,“可我们哪里还能再要你东西?你一个人带着阿瑾过日子也难着呢!你都给我们建那么好一房子了,可不能再拿东西出来了,你都自己收好,给自己和阿瑾买点东西。”
老太太明白的很,即使是亲兄妹之间互帮互助,也没有让哪一个人一直掏东西的,她们小时候是没办法,只能靠着大儿子,现在都大了,也没有老是叫大女儿一个人掏东西的道理。
没娶儿媳妇前,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吃喝,都是占了大女儿便宜了,要是凤台成家后,她还这么往娘家扒拉东西,时间长了,只会让人当做理所当然,反倒成了仇。
这是老太太不愿意看到的。
许明月被老太太掏心肝的一声‘儿’喊的头皮发麻,也被许凤台推的没办法,无奈地说:“行行行,只是我还没看过是什么票,票上有没有日期,现在开春了,等河水涨上来,也能行大船了,要是有日期,得抓紧时间去公社的供销社把东西买了,别最后变成了废纸。”
老太太和许凤台这才没再推,她抓的那把钱,许凤台也给她塞回了她口袋里,叫她自己藏好。
老太太、许凤莲、许凤发都不识字,几个人就围在桌子旁,就着火把的灯光,好奇地看着许明月和许凤台整理票证。
许凤台有夜盲症,即使是打着火把,夜里他也看不清票证上面的字,只一张张摊平,给许明月看。
其中最多的,就是布票和油票,这些布票和油票,也让许明月对这个时代物资的匮乏有了新的认知。
她小时候家里是有各种票证的,也知道这个年代买东西需要各种票,但她以为的票是一尺布票,两尺布票,一两肉,五两肉,甚至一斤肉,这样。
等她看清这些票证上的数字后,简直惊呆了,以为自己看错了,凑到火把旁边,又认真的看了一遍,才发现,没有错!
真的是:半市两(油票)。
看到半市两油票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半斤,后来想想不对,不会是半两吧?半两是多少?她脑子里始终找不出一个对应的东西。
小阿锦的数学书上,一颗鸡蛋是五十克。
下一张:0.0165两临时食用油。
许明月不敢相信的双手放在两边太阳穴上,脑子极速风暴,这个0.0165两是多少克。
一连四张0.0165两的油票,后面还有七、八张0.0055两的油票。
还有什么一公两的肉票,一市两的肉票等等。
布票更夸张,连着五六张贰市寸。
不是贰市尺,而是贰市寸!
许明月数完直接就懵逼了,这个年代的票证单位是不是不太对啊,这得累积多少布票、油票、肉票,才能换来一尺布、一斤油、一斤肉啊?
数到最后,她已经不想数了,一把将票全都收了起来,和原来一样卷起来,用布包好,又送回木箱子里去了。
许凤莲和许凤发他们都被许明月突然的态度搞的有些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许明月:“阿姐,这些票多吗?”
他们不知道票上面的单位,看不太懂,看到的只是一大卷票证,看着好多的样子。
许明月面无表情的严肃点头:“多!太多了!大多都是布票、油票、肉票、粮票,回头我去供销社,把这些票全都换了东西买回来。”
许凤莲他们一听有好多油票、肉票,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段时间,他们每天都有一两片肉吃,估计肉快要吃光了,现在又有肉啦!~\(^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