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家村到荒山, 有个直行的路,可以直通许家村,但这条路和荒山之间, 有条灌溉用的大水沟, 大水沟深到能行船,雨季来临,竹子河的河水灌入这条大河沟, 通常许家村的船, 就直通这条大河沟,进入许家村。
能行船的大河沟,可见它的宽度与深度。
但是, 它没有通往荒山的桥。
也就是说,如果他想走直道进荒山,就要下河沟淌水过去。
所以通常人们想上荒山, 只有两个办法,要么进入许家村,通过进入许家村的石桥掉头,从水沟对岸的田埂上荒山。
要么是进入江家村, 从江家村的村口老井处,穿过长长的田埂, 再越过江家村与荒山之间的溪流,上荒山。
许明月的房子是面朝许家村,背朝江家村建的,从这里往荒山去,正好处于许明月建的房子的后面。
今年冬天虽只下了两场小雨, 按道理来说, 应该是晴天较多, 实际上却是雾霭沉沉的阴天较多,尤其是现在夜半三更,不论是远处的竹子河上,还是荒山,都被一层山雾所笼罩,朦朦胧胧,阴气森森。
尤其是昨天是年三十,按照当地习俗,是要祭祖的,他们这里祭祖,需要折一种纸花,白色薄纸,剪成花状,再翻过来抖开,有点像电视里丧葬时飘舞的纸帆。
一张张崭新的纸帆,被枯枝插在坟头上,有些被人挂在了坟边的树上,周围还有撒了满地的纸钱。
一阵夜风吹过,挂在树枝上的长条形纸帆便悠悠扬扬的轻轻摇曳着,无端地为这荒山,更添了一份森冷鬼气。
在没登上荒山之前,王根生因对许明月讹他一千块钱的怒火,满腔都是怎么把他的钱偷回来,报复许明月,心头并不怎么害怕的,可自登上了荒山,遇到了第一个坟头,看到坟头上的纸花,和被他踩在脚下的纸钱,他内心突然就咯噔一声,有些害怕起来。
尤其他偶然不小心走到纸花下面,那纸花就在他头上拂过的时候,他当时整个人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纸花的时候,他加快脚步,赶紧往荒山的那头跑。
那种感觉非常不好,虽然是没什么事,可被这种丧葬品在头上飘过,让他都有种很晦气的感觉,尤其是他这种在城里倒卖厂里布匹,捞偏门的人,更是迷信的很。
此时他已经想打退堂鼓了。
可许明月的房子就在眼前,让他不去看一眼就回去,他又哪里甘心?
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一种说法,就是‘鬼’怕灯光,把自己罩在灯光里,鬼就进不了光圈。
他下意识的将手电筒照在自己脚下,将自己笼罩在光圈里,一边慢慢摸索着,往荒山尽头去。
荒山是后面群山延伸下来的一块相对平整的山地,要是往上走,就是深山,看不到尽头,要是往许家村方向走,不到五分钟就走到尽头了。
许明月和小阿锦早就睡了,房子黑漆漆的,在黑暗的荒山只看到一个建筑影子。
他又走进了些,好像看到一个白色影子突然从前面飞了过去。
他心脏猛地了一跳,以为是错觉,然后,就看着那白色身影,又从刚刚飞出去的方向,摇摇曳曳的又飞了回来,然后猛地一回头!
*
王根生出去后,他老娘就一直在堂屋里等他回来,怕他冷了饿了,随时要吃东西。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他。
王家极其的重男轻女,她公公婆婆又很会骂人,在这种前提下,她来到王家连生六个女儿,这让她在王家半点地位都没有,永远都是吃的最少得,干的最多的,永远都在挨骂。
她在怀孕期间,饿的受不了,多吃了一把豆子,被她婆婆从村头骂到村尾,她公公差点没打死她。
她明明年龄比王老头小九岁,可任谁看着,都说她年龄比王老头大九岁。
她人生的转折,可以说是从王根生出生的那一刻被改变了。
其实依然说不上改变,她依然是王家的食物链最低端,依然不能上桌吃饭,依然被王老爹动则打骂,可她有儿子了,她给老王家留了根,她终于不用抬不起头了。
随着王根生越来越大,成了城里的正式工,她还穿上了她儿子给她买的棉袄。
可暖和着呢!
她坐在火桶里,眼睛不住的朝外面瞅着,一直到承受不住,坐在火桶里睡着,突然被门外的说话声惊醒,以为是王根生回来了,忙起身打开门,却是几个小年轻从她家门口路过,她看不清人影,就喊了一声:“根生!”
回答她的村里赌钱输干了底裤的年轻人,闻言回了一句:“你家根生不在!”
王老太问:“根生没跟你们一起玩啊?”
“没,他今天晚上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们这里因为有炭山的缘故,村里没钱的年轻人就碳洞里挣钱,所以多多少少都有些钱玩。
谁不知道王根生有钱?城里的工人,每个月都有工资,就属他最有钱,都想赢王根生的钱。
此时都凌晨三四点了,王老太虽然没有钟表,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是她很有经验,知道这些赌钱的小伙子们都散伙了,肯定是天快亮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王根生回来,她就急了,喊屋里呼噜声震天响的王老头:“老头子,老头子!根生还没回来呢!”
王老头被她吵醒,有些不耐烦:“没回来就没回来,估计去哪里赌钱了吧?”
石涧大队因为在山里,很多人都来这里赌钱,要是有人查,就往山里一钻,谁都抓不到,所以赌风甚行。
王根生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王根生很聪明,他脑子活,赢了就不玩了,输了他身上钱也带的不多,他还经常和谢四宝他们组局,专门搞外村人的钱。
王老太着急地说:“不是哦,根生他没有去赌钱,赌钱的人都散伙了,根生还没回来!”
王老头也惊醒了:“快去喊盼娣和根明,让他们去找找,我去找招娣和二牛。”。
王根明是他大女婿,谢二牛是他小女婿,这两个女婿离的近,平时王根生不在村子里的时候,王老头有什么事情都找王根明和谢二牛,他自己儿子不舍得使唤,平时把两个女婿使唤的孙子似的。
谢二牛人老实,又被王招娣管的服服帖帖的,但王根明就不怎么搭理王老头了,尤其是王根明爹妈看不上王盼娣,每次王老头夫妻俩喊王根明做什么事,她就在家里各种话里话外的骂王盼娣,王老头夫妻俩明明知道大女儿在婆家的处境,却丝毫不管她。
王盼娣就跟被洗脑了一样,无论自己处境是什么模样,只要娘家一来喊,她就立刻答应。
*
许明月睡得早,醒的也早。
冬日好眠,她其实有起床困难症的,却不得不起来,在天亮之前,把院子前后的假人给收回来,别把村里人给吓着,当然,她更怕别人在白天看出来是假人,那‘荒山有鬼’这个传言不攻自破,到时候她这荒山就麻烦不断,她也要落着一个装神弄鬼的罪名,这在之后的十年岁月里,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先是打开院子,把院子前面的树上挂的假人给收到车里了,又转到院子后面,将后院树上挂的假人也收了起来。
此时估计还不到五点钟,冬季这时候,天还黑着,只有一点朦胧的光亮。
许明月其实是没看到王根生的,但黑夜之中,不远处的地上有光,这在黑夜里看着太显眼了。
她以为是有贼人摸上了荒山,吓了一跳,当下就拿出了自己车里的防狼电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才看到了滚在地上的手电筒,和不远处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王根生。
许明月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对着王根生照了一下。
受到光照的王根生眼皮有丁点的颤动,似乎有醒来的迹象,许明月拿起电棍,就对着他的身体‘嗞’了一下。
刚要苏醒的王根生颤抖了两下,又晕了过去。
许明月先是在他身上的口袋里搜了一下,居然搜出来两百多块钱,还有各种票证。
许明月不得不感叹,王根生确实有本事,这才几个月时间?就又挣了不少钱,也不知道这些钱,是不是他的全部。
她又将他身上的新棉衣和毛衣扒了下来,看着头顶的树,想着是把他吊到树上,还是扔到河沟里。
杀人她还没那个胆子,扔到水沟里,水沟里水不深,他被冰冷刺骨的水一呛,估计就醒了。
她正要行动,突然灵机一动,将王根生装到车子的后备箱,然后打着快没多少电的手电筒,往荒山靠近江家村的那头走,走到几个坟堆前的时候,将王根生放到了坟堆上,又赶忙跑了。
*
老王庄与谢家村只有一条山涧相隔,离的非常近,比江家村到许家村的距离还要近,真的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距离。
外面人不知道,还以为是一个村子。
王老头和王老太是一丁点都不顾及王招娣,大年初二一大早,天都还没亮了,就哭的跟死了爹一样的在谢家疯狂拍门:“招娣!招娣哎~!快开门哦!不得了了哦~!”
王老太那带着唱腔的哭声,把王招娣一家子吓的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
王招娣外套都没穿,赶紧起来开门。
见王老头、王老太,她大姐王盼娣,大姐夫王根明全都来了,吓了一跳,问他们:“这么早什么事情啊?”
王老太哭的六神无主:“你弟弟一个晚上没回来,也没去赌钱,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命根子,儿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也不活了!
原本被吵醒,火气很大的谢家人听到他们在城里工作的小舅子不见了,也着急起来。
谢母猜测说:“是不是去哪里玩了?也可能回城了呢?”
“没!根生他没回城啊,今天才初二,他说了初三回县城工作嘛!”王老太哭的天都塌下来一样。
谢父也穿着外套出来:“那他会不会去他二姐那了?”
王根生六个姐姐,卖了三个,还有个老二嫁到了大山里,离的较远,加上山里穷,他们也看不上二女婿一家,平时不太往来。
王老头说:“不可能!”
王引娣说是嫁到大山里,实际上是卖到大山里,王引娣恨父母兄弟心狠,自从嫁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他们更是瞧不上山里的二女婿,王根生根本不可能往大山里去。
“那能去哪儿呢?”不赌钱的谢二牛也不太能理解王根生的朋友圈。
还是王招娣更了解王根生一点,说:“去问问谢四宝,看他晓不晓得。”
于是一群人,又到谢四宝家,哐哐哐敲门。
虽说天快亮了,农村起的早的人家,也差不多这时候要起床升火烧水洗漱了,可突然的砸门,还是将谢四宝一家给砸晕了,被吵醒的谢老大怒气冲冲的大喝一声:“谁啊?”
谢二牛脾气最好,又是谢家村人,好声好气的说:“大哥,是我,二牛。”
谢老大火气还是很重:“什么事啊?”
“我家小舅子一晚上没回来,找不到他人,根生平时跟四宝玩的比较多,我们过来是想问问四宝有没有看到我小舅子。”
被吵醒的谢四宝也懵圈了。
他都好久没晚上出去玩过了,他哪里知道王根生跑哪儿去了?
他揉揉眼角的眼屎:“会不会跑许家村去了?昨儿个他来找我们去许家村,我和三孬子他们没答应,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众人一听,恐怕是真去了许家村。
此时天空又稍亮了一些,有些人家的烟囱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往许家村去。
尤其以脾气暴躁的王招娣为最,她都在脑子想好了,要是她弟弟出了什么事,她就拿把刀,和许家全家人同归于尽!
但王根明和谢二牛却冷静的很,尤其是王根明,他根本就不想来,硬是被王盼娣哭着求来的,要不是看在王根生在城里纺织厂工作,以后有什么事可能还要求到小舅子头上,他才不愿意大冷天的出来找人呢。
谢二牛则是担心许家村的人不好惹,他们这几个人要是真敢在许家村闹事,都不够人家打的。
谢二牛他们都是来过许家村的,当初王根生娶亲,还是他们来接的亲,所以都知道许家在哪儿。
王招娣她们都以为许凤兰(许明月)死了,王根生来许家村,是被许家人给害了,原本他们是准备直接去许家村许凤台家的,但到底有些怕许家村的,走到荒山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荒山的房子,就想起了谢四宝他们说的‘荒山有鬼’的事,和许明月在荒山建房子的事。
于是王招娣隔着河沟,对着荒山就是一声大喊:“根生!根生!根生你在哪儿啊!”
其他人也都高声喊了起来:“根生!根生?你在不在?”
他们人多,喊的声音又大,有些要起床的人,直接就被他们的喊声吸引,穿上衣服打开门出来,隔着晨雾,看到荒山的路上有几个人在喊什么人。
爱看热闹是大家的通病,尤其是农村没什么热闹可看,日子无聊,现在看到荒山好像有什么事,不论是江家村的人,还是许家村的人,都好奇的从家中走出来,往荒山这方向走。
王招娣她们是从江家村这方向往荒山去,离江家村方向近一些,有些爱看热闹的江家村人,很快就走到了村口老井的附近,朝站在荒山大水沟的外面,想找路去荒山的那群人热心的喊:“那边路走不通!没有桥!你们要去荒山,走这里!”
寂静的早晨,随着众人的大声喊叫,都苏醒过来,越来越多的人从房屋内走出来。
谢二牛他们正好不敢去许家村,听到江家村人的喊声,就朝江家村的人那边走。
谢二牛很客气地问江家村人:“你们知道荒山怎么走?能带我们去一下吗?”
江家村的人热心指路道:“就沿着这条田埂,往那边走,跳过一个溪沟,上去就到了!”又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子的人啊?到荒山有什么事啊?”
谢二牛知道他小舅子干的事情不地道,不敢说是老王庄的人,就说:“我谢家村的,到荒山找人。”
江家村的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八卦地说:“到荒山找人?荒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到荒山找什么人?”
谁不知道,荒山就住了一对被离了婚的母女?可谁也没见过她们,听人说是上吊死了。
也有娘家在许家村的人说,那对母女没死,还活的好好的,传言都是假的,前段时间还有打井队的人去荒山打井呢!
可谁知道呢?反正都这么长时间了,她们一次都没见过那对母女。
陆陆续续有人从各个方向,往村口老井这里集合,围着看热闹。
谢二牛他们顺着江家村人的指引,穿过长长的田埂,又跳过溪沟,拽着荒山的枯草,爬上荒山。
身后江家村的人,也跟着他们来到荒山。
王招娣是一边走,一边喊王根生的名字,就跟喊魂一样。
爬到荒山,还没走到五十米,就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啊~~~!找到根生了!”
江家村的人一听他们要找的人,还真在荒山,都忙探过头去看热闹。
于是一群人,就看到缥缈摇曳的纸花间,一个人趴在一座山坟上,身边都是被雾气打湿的雪白零乱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