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月车里有两个水壶, 小阿锦日常用的保温壶,瘦瘦长长的圆柱形,日常可以放在书包侧面的网袋里, 上面还有个背带,平时出去玩的时候也可以背着, 保温效果特别好。
另一个是她平时带小阿锦出去玩时, 带的1.6升的大保温水壶。
大保温水壶的保温效果实际上并不如现在的暖水瓶, 一般一个晚上的有效时间, 基本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只剩一点温水了。
可就这样的保温效果,也保证了许明月她们在这个年代的冬天, 能有一口热水喝。
尤其是对许凤台和许凤发两个站在并和的河泥中,挖藕的两兄弟来说, 一口热乎的姜水喝到肚子里,不仅能驱寒,还能防止感冒。
这年代的感冒可不是小事情。
见青年版爷爷用‘麻了’的表情, 看着自己手中的大水壶, 许明月笑了一下, 低声说:“哥,你懂的。”
许凤台就知道是啥意思了, 王根生捞偏门弄的嘛。
许凤台麻木的结果两个水壶, 用篾丝细致而快速的将两个水壶一圈一圈的编制在竹套之中。
许明月大方地说:“哥,这个壶你拿着, 它装的水多, 以后你去挑堤坝也好, 去炭山也好, 也有口热水喝。”怕许凤台不要, 许明月低声说了一句:“我还有,我知道可以从哪里弄到。”
许凤台被她吓了一跳说:“兰子,你可别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家里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以为许明月要么去找王根生,拿他捞偏门的事情威胁他,要么是就学王根生,也干捞偏门的事情。
许明月立刻低声保证说:“哥,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做危险的事!”
许凤台却不放心。
不知是不是妹妹跳过一次河,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的缘故,连死都不怕的她,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妹妹心大,许凤台就不自觉的操起心来。
水壶编制好后,她就用老姜和冰糖熬煮姜水,没有红糖,就只能用冰糖代替了。
其实暖水瓶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常见了,外形也和许凤台编织的那个差不多,都是有个竹套在外面保护着,许大队长家就有个暖水壶,非常宝贝。
暖水壶在农村少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买不起,而是因为没有票。
当然,暖水壶本身比较贵也是一个原因。
但若是许凤台带一个小号的暖水壶到河滩上,大家看到有暖水壶,或许还想过来看看,蹭点热水喝。
可许凤台不想那么高调,无论许明月怎么劝他,把大水壶带到他的新房去用,许凤台都不同意,让她自己藏好,别轻易拿出来给别人看到,两个小水壶,他也只带了一个,用绳子绑在了外面编织的竹套上,穿在了衣服里面,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的水壶,喝水的时候,外面有竹套挡着,别人也看不到竹套里面水壶的模样,见他手中水壶不大,也不会想着过来跟他讨水喝。
哪怕是别人见到他水壶的热气,都可以说是天太冷了,衣衫单薄,他把水杯捂在肚子里保暖,不然太冷了受不住。
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做,很多冻的受不了的人,都这样。
许凤台去河圩之前,许明月还把他拉到房间里,往他腰部的衣服上,贴了个暖宝宝。
暖宝宝总共只累积了十五张,许明月给他腰上贴一张,两只腿的膝盖上方各贴一张,这样等他下河圩,腿深陷在淤泥里时,暖宝宝可以给他腿部提供一些温度,哪怕依然很冷,聊胜于无吧。
生在这个时代,能怎么办呢?
倒不是她不给许凤发,一是这个东西数量有限,一个月才刷新五张;二是许凤发太小了,很多东西她根本不敢让他知道,就像他去和小伙伴炫耀他的毛衣似的,许明月怕他出去说漏嘴。
这时代抓特务、抓间谍,抓的可凶呢,她的有些东西超出了这个时代,被有心人看见,她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刚开始许凤台以为这东西是膏药,结果‘膏药’没贴在他皮肤上,贴在他衣服上了,直到走出家门,过了一会儿后,从后腰和膝盖上方,传来温暖的感觉,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往腰和膝盖上摸了摸,才真的确定,妹妹贴在他腰和腿上的东西,真的像热水袋一样,在给他的身体带来融融 暖意。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妹妹是从哪里弄来的,他只很清楚一点,妹妹不会害他。
他倒是想给许凤发贴一个,可许凤发财十二岁,妹妹有的东西拿出来,很明显是不能被人知道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妹妹对他和对凤莲凤发是不一样的,包括对老太太也是。
她好像总是不自觉的把凤发和老太太排在最后面,不自觉的忽视了他们。
比如同样是抹‘蛤蜊油’,她没有把平时姑娘们才用的蛤蜊油给凤莲、凤发,而是给了他。
许凤台只以为她和他年龄相差最近,从小到大,最清楚他养家有多辛苦的妹妹,是最心疼他这个大哥,才如此的,心里也不禁一暖。
他也由衷的意识到,弟弟妹妹们真的长大了,都在尽全力开始帮他这个大哥分担养家的责任。
三九寒冬,他走在刮着凛冽寒风的河岸边,脚步却是轻快。
原本他以为腰上的东西就跟热水瓶一样,能热个一个小时就差不多了,谁知道一直到傍晚回去了,他摸摸后腰上贴的东西,还是热的!
有了热敷贴,有妹妹给他装的冰糖姜水,有保温杯能随时喝到一口热水,许凤台干起活来都方法不冷也不累了,生活有了奔头!
他身上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劲,这使得他原本脸上的麻木和愁苦,都不知不觉中散去了,脸上开始有了笑意,眼底有了光。
*
就在整个临河大队,都在为今年冬天不一样的天气情况,感到忧虑,并积极准备时,大办公共食堂的宣传口号,却在报纸上宣传的如火如荼。
随着报纸上刊登的:“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劳动更积极,幸福万万年。”
宣传口号下来后,公社那边就将各大队的大队书记喊道公社开会:“要响应口号,要将所有大队的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把所有的精力和劳力,都投入到生产大队的农业生产当中,把老百姓引向了更幸福的集体生活,进一步培养和锻炼着老百姓的集体主义思想。”注①
接收到上级指令,领会到领导精神的大队书记回到江家村,就开始搞起了宣传。
主要是在晚上的夜校当中,教大伙儿唱歌,唱的便是‘吃饭不要钱’歌。
尤其是报纸上宣传提倡的: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
于是,在整个许家村都在勒着裤腰带,一天两顿稀粥的时候,隔壁江家村,一天三顿饭莲藕饭!
许大队长的威信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就连许家村本村的人都不解,为什么报纸上都说了,要‘敞开肚皮吃’,为什么他们村却要勒紧裤腰带喝稀饭,辛辛苦苦挖莲藕,冻的手脚僵硬,饿的眼前发黑。
原本搞生产的事是许大队长在负责,许大队长都说了,妇女、孩子、老人挖的莲藕,不用上交到集体食堂,结果去公社开完会的大队书记要求所有社员,将莲藕上交到集体食堂。
一下子,挖莲藕挖的热火朝天的江家村人,都不想挖莲藕了,挖什么莲藕?大食堂一天到晚三顿莲藕饭,他们又不缺吃的,那么勤快的挖莲藕干嘛?反正干多的活也是帮那些懒汉们挖的。
大冷天的,村里女人、小孩、老人也懒得出来挖莲藕了,纷纷跑回家猫冬去了。
只剩下许家村的人在河圩里面面相觑。
把许大队长给气了倒仰,破口大骂:“江天旺你这狗日的!”又骂站在河圩上的人:“都愣着干什么?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之前的承诺作数,你以为你们是在给我干活?是在给你们自己干活!给我挖!”
许大队长先是他爹当了几十年村长,带着全村人打小鬼子,又带大家到山里躲避战乱,在村里累积下了极高的威望,后是他在缺少雨水的年份和争夺山地划分的时候,带领村里人,东打江家村,西打建设大队,带着许家村在十里八乡打出了赫赫威名,直接跃过了他大哥,当上了村长。
后来新夏国成立,农业合作生产社成立,他又当上了大队长,在村里威望也非常高。
此时他一声大喝,哪怕很多看着隔壁江家村大吃大喝的人,心生不满,也不敢表达出来,拿着铁锹在河圩里心不甘情不愿的挖莲藕,心里对许大队长的怨气一下达到了顶点。
倒是他们家的老人、女人、半大孩子们,高高兴兴干劲十足的挖着莲藕往家里搬。
许家村这边干劲十足热火朝天;江家村因为不缺吃喝,都懒懒散散,出工不出力,还觉得许家村人就是没头脑。
“一群蛮子,就会蛮干!”
“那许金虎本来就是个蛮子,哪年抢水,不是他带的头!”
他没当大队长前,雨水不丰沛年间,他带着许家村人和他们江家村抢水,他当了大队长后,带着整个临河大队和建设大队抢水抢山。
许家村和江家村虽是一个大队的两个大村,却因为比邻而居,结怨已久,主要就是许家村人太过野蛮霸道,江家村同样是大村落,但在十里八乡的人们眼中,许家村才是最厉害的。
许家村的老村长看到这报纸后,气的一巴掌将报纸拍在桌子上:“放他娘的屁!”老爷子年纪一把了,脾气却一点不小地说:“粮食就那么多,真要敞开了吃,后面喝西北风去!”
但他只是一个农村的老头子,哪怕是当了几十年的村长,他的见识也只在一个小小的水埠镇,一个小县城,去过最大的地方,也只是隔壁邻市。
所以报纸上说的亩产万斤这事,他也不确定是真的假的,他朴素的觉得,报纸是不会乱写。
他只能确定一点,他们临河大队许家村的亩产,连五百斤都不到,正常大概才三百多斤,更别说亩产万斤了,听起来就跟做梦似的。
他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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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河大队的人在河圩里挖莲藕的事,隔壁石涧大队和建设大队都有看到,不过他们两个大队也都在响应上级号召,正在搞‘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的宣传,他们不仅不去河圩挖莲藕,还觉得临河大队许家村的人都是傻子,在背后笑话他们。
许家村的男女老少也不管他们背后的笑话,只要能吃饱肚子就行,大队长说女人孩子挖的藕可以不用上交大食堂,她们就天天挖,把家里地窖藏的满满的。
许凤台的新房子还没有地窖,老房子的高床下面的地窖装满后,许凤发挖了莲藕就送到许明月的地窖去。
许明月的地窖大,也很平整,关键是四面墙体都是砖石和水泥抹过,地窖口被大水缸盖的严严实实,一只老鼠都进不去,莲藕放里面不怕被老鼠啃了。
里面还放了许多大缸,原本放在许凤发他们睡觉房间的大缸,现在都搬到地窖里去了,用木质的缸盖,盖得严严实实的,地窖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谁都不知道大缸里放了什么。
大姐很讨厌别人不经过她允许,进她的房间,动她的东西,说很不礼貌。
这时候的人,普遍的没有边界感,去别人家里做客,恨不能把别人家里柜子里装了什么东西,都打听的一清二楚,还有上手翻的,虽然目前没人来她的荒山这样,可从小生活在农村的她,深知这一点,每次出门,都会把门锁起来,哪怕是人在家中,房门也关的紧紧的。
也不知为何,许凤发有些怕大姐,在荒山睡觉的时候,就安安分分睡觉,从来不乱动许明月的东西。
很快到了58年的年底,也是这个年的年底,让许家村人对大队长的怨气达到了顶点,可谓是人心尽失。
劳累了一年的许家村,在上交了公猪后,终于分猪肉了,按照每人一斤的量,许凤台家分了四斤,不过都是前腿肉,许明月母女俩是没有份的,毕竟去年一年她干的石涧大队的活。
石涧大队分猪肉的时候,王家人还想要许明月母女俩的份额。
王大队长虽是王家村人,在许明月和王根生的事情上,他支持王根生休离了许明月,但在本村利益上,却是丝毫不让的。
这两斤肉他自家吃不香吗?都离了婚了,还想分她留下的猪肉名额,真是马不知脸长。
自从王根生找的那几人在荒山被吓破了胆子后,就再也没来过临河大队,打死也不去荒山了,到处宣扬荒山有鬼,还说王根生的前妻根本不是人,是竹子河里的淹死鬼变的,他们都亲眼看见了。
因为许明月低调,不是上山砍柴就是在荒山待着不出门,出门也戴上口罩,自‘荒山有鬼’的传闻传出去以后,外村的人基本都没有见过许明月,石涧大队的人,除了问过许大队长的丁书记外,其余人都不知道许明月具体是死是活。
王招娣把这消息传到了王根生那,王根生在县城一是忙着本职工作,二是忙着倒卖纺织厂的东西;三是忙着讨好他们生产组组长的女儿,也确实分不出心神和时间来管许明月的事,虽然有些心痛他被讹走的那一千块钱,但他想来许明月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那么多钱花掉,所以也没着急回来,想等着过年放假的时候,去许家村看一看。
到时候看看情况,能偷就偷,偷不走就抢,最好是看看能不能把许明月骗到河圩里去。
他对许明月不老老实实去死,跟他离婚居然还敢要钱,是恨毒了她的,尤其是她踹他下河的那一脚。
他是他爹妈年过四十才生下来的老来子,却因为王老太太高龄产子,在孕中营养不良,导致王根生生下后,身体并不好,王老爹和王老太太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养活了这个老宝贝儿子。
许明月的那一脚,当时没事,回到县里就发起了高烧。
从小到大,他在家里就像小皇帝一般,要星星不给月亮,虽然他家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可这样贫困的家庭,还是将所有的资源给了他,让他从小就很自信,认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
他家里几个姐姐全都依着他,任他打骂,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他王根生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只要一想到许明月给他的几巴掌,和讹去的那一千块钱,他心底的愤恨就如喷涌的毒汁一般,灼烧着他的心。
终于,到年底放假了,他和许凤兰(许明月)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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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往年惯例,分好了猪肉,后面就是吃大食堂的杀猪菜了,他们劳累了一年,也就这一天能吃顿好的,至于分到的其它猪肉,他们都要带回去腌制起来,等到来年双抢,最劳累的时候给家里壮劳力补身子,肯定是不能放在大食堂霍霍的。
结果村里说,年夜饭没有什么杀猪菜,只有一只猪头肉炖莲藕!一年到头,居然连碗干米饭都没有!
本来这也没什么,往年他们也不是没过过比这更苦的日子,可今年不一样,有隔壁江家村和建设大队在一旁对比着,就显得许家村的除夕夜年夜饭格外的寒酸。
一只猪头肉看着多,可也要看看许家村有多少人,足足一百七十多户人家,全村人加起来好几百人,那点子猪头肉,很多人估计连个肉沫都吃不到。
众人都不解他们许家村为什么要这样,明明报纸上都在说,要让老百姓‘敞开了吃’!
于是许多不满许大队长决定的人,都联系了村里一些在大队部当干部的年轻人,去许大队长家闹,“不说吃杀猪菜,一碗白米饭总要吧?”
他们觉得自己的要求是真不高,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卑微了。
看看人家江家村吃的什么,再看看他们吃的什么,简直是猪食!
可许家村就是许大队长的一言堂,他兄弟多,打架狠,为人又霸道,他们也只敢提意见,不敢有太多反抗。
其实,许大队长也不想这么寒酸,都是老村长要求的。
许大队长见这么多人来他家提意见,也不禁劝他爹:“爹,一年就这一次,这大过年的……”
老村长见这个执意下去也确实不行,想了想,还是说:“粮食不能动,你去把猪内脏放进去,和萝卜一起炖了。”
往年这些猪心猪肺猪肝猪大肠等内脏,都是默认村长自家留下的,他又不是圣人,既然是村长,自然有点村长的特权。
众人见老村长还是不松口动粮食,也知道是今年冬天不下雨不下雪,才让老村长不敢让他们敞开了吃,他们心里虽然有气,却也没有办法,村里跟着老村长躲避过战乱的老人,都是老村长的铁杆支持者,能争取到猪内脏那些,就已经是老村长退了一步了。
他们也不敢闹的太过份。
虽然猪内脏这些又臭又腥,难以入口,可毕竟是油腥,这对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二两油的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荤菜了。
这年头,油稀缺到什么程度?某产油大省,每人每月也只能分到三两油,导致他们省的龙头老大,五星上将,人送外号陈三两。
由此可见,油腥的难得。
所以,这年头的人洗猪大肠,可没有什么面粉、小苏打,连草木灰都不用,生怕把上面的油花给洗掉了,恨不能把洗猪大肠时飘落在水面上的油花,都舀进锅里,喝到肚子里。
烧猪大肠等内脏,也没有料酒等各种香料去腥。
邻市产姜,他们这里不缺生姜,最多就是在这些内脏里,多放几片姜和大蒜头,那猪大肠,可以说是烧的正宗的‘原汁原味’。
腥臭程度,可见一斑。
饶是如此,也让久未沾过腥味的许家村村民们,每人至少都分到了一小块肉,吃到了有油水的菜,大肠内脏和大块的萝卜炖在一起,有种别样的香臭香臭的味道。
交了钱同样能来大食堂吃年夜饭的许明月,是没有机会获得挂着猪油的猪大肠的,这东西虽臭,却是人人想抢的好东西,她只分到了一片猪肝。
然后,她就端着一碗散发着‘原汁原味’的萝卜汤,在吃与不吃之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