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破晓,道道霞光撒在大地上。
霞光所到之处,笼罩大地的黑暗如无数团乌云所投下的阴影,向着远方急速倒退。
晨风起,万物迎。
但却有比晨风更多的怨气也自庆安县升起,怨气冲天。
只因今日卯时不到,公鸡也才鸣了一遍,庆安县两税使洪寿便亲自带着一众官兵挨家挨户的收缴粮食。
以北方战事突发为由,今年秋收的税粮也要临时增加一石,再加上之前夏秋两季所交税粮,可以说是没打算让他们过冬。
须知一亩田一年也才产两石粮食。
这简直是要人命!
这简直就是逼人造反!
可实际上,并没有敢造反,百姓只是瞪了官兵一眼,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
若是遇到反抗激烈的,一句“如此年壮,当征兵入伍,送去前线杀敌”,便足以将百姓们所有的不甘不忿都堵死在胸腔之中,再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怨气由此而来。
想必此时只需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振臂高呼,庆安县的百姓有七成的可能会反。
但这种德高望重之人通常都是富贵人家,最低也是个家境殷实的落魄寒门。
但偏偏就是他们,非但不差这点粮食,更是只需交一半,甚至不交。
怨气由此而冲天。
正当庆安县百姓们心中的怨气要在天空中凝成一团团无形的阴云,将那万物恭迎的晨辉都要遮住时。
突有马蹄铿锵,将百姓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沈重带着两名神策铁骑狂奔而来,并喝停正在强征的洪寿等人。
刚才还嚣张跋扈的洪寿以及一众官兵,当即就跪在沈重的马前,垂首恭听。
“下官拜见沈将军。”
附近的百姓也纷纷从自家的门口、窗口探出头来,望向此处。
沈重冷冷地扫了洪寿一眼,暂且不去理会他,而是大声宣布道:
“魏王爷有令!凡粮田在五亩以下者,一律只准征收五三斗;凡五亩以上,十亩以下者,一律只准征收五斗”
庆安县共计一万五千六百户,七万五千人,人口基数庞大,粮田更是数十倍于人口。
但粮田的持有,却是严重不均。
原本由官府分发给百姓的土地被世家门阀巧取豪夺,就是百姓辛苦四五年才开垦出的一块荒地,怕是自己还没等到秋收,土地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这种事比比皆是,太过常见。
如今,庆安县令孔沐言意外葬身火海,曹阳以魏王,以监军的身份代行职权,免除世家门阀少交税,甚至不交税的特权。
只以田亩多寡来定税额。
此令一出,长街上连晨风都为之一静。
这条政令是百姓们在每一年的夏、秋两季交税时,心里念叨最多的想法。
凭什么田地少的反而要比那些田地多的大户交的还要多?凭什么!
可其实百姓们都知道是凭什么,也已经不抱希望,之所以念叨也只是发发牢骚罢了。
也只能是发发牢骚。
毕竟地还在,人还能勉强活着,再忍忍也就习惯了。
却不想,今天竟然真的有这样的政令颁布,一时之间属实让人难以置信。
洪寿抬头看向沈重,满脸的不可思议,魏王爷这是要为了这些贱民们去得罪世家门阀?
庆安县的百姓们也都不敢相信,直以为自己是被洪寿他们给气昏头,出现了幻听。
沈重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道:“无粮田者,以所事收入为准,以银钱代缴。”
“着两税使洪寿立即退还多收粮税,并严格执行以上政令,但有弄虚作假,多征少收的情况,定斩不饶!”
沈重的声音落下,街上还是一片沉寂。
且就是在这份沉寂中,隐隐能听到其它的街道也正有人宣布这两道命令。
百姓们这才相信了一些。
沈重翻身下马,在洪寿的惊恐注视下,高高举起马鞭,重重落下。
pia!pia!pia!
马鞭猛抽三下,直接将洪寿抽得趴在地上哀嚎痛呼,后背上有三条交错的鞭痕,清晰可见。
在百姓们震惊的目光中,沈重宣布了最后一道命令,道:
“奉魏王令,庆安县两税使洪寿媚高踩低,德行有失,罚当街鞭笞,戴罪留任。若胆敢再犯,直接处死!”
“好!”
街道上不知是那户人家,突然响起一道喝彩声。
紧接着像是起了连锁反应似的,越来越多的百姓出声喝彩,有带着发泄怨气的怒声大喝,有带着由衷敬服的欢呼。
“魏王爷千岁!”“魏王爷千岁!”
沈重翻身上马,嘴角也不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为自己能追随魏王爷而深感荣幸,以及骄傲。
马蹄声声,沈重带队返回都督府,去守护他心中最好的魏王爷。
百姓欢呼,跑过来围在洪寿的身边,要求把粮食都还给他们。
趴在地上的洪寿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围住自己的那一张张愤怒的面孔,还有百姓们那一双双紧紧攥着的拳头,他下意识里咽着口水,脸上也再没了以往踹门征收税粮时的嚣张模样。
同时心中更加的迷茫。
为什么连夜帮魏王爷征收粮草也还是个死?
这两税使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长久,才能升迁?
“打他!”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但是话音未落,一只大脚掌便在洪寿的眼中急速放大,嘭的一声,而后是数十上百声。
待百姓们发泄完心中的怨气,蜷缩在地上的洪寿也只剩下了半条命。
“洪大人?”
有人轻轻推搡了他一下。
“啊!”洪寿被吓得抱头埋裆,浑身抖如筛糠。
那名官兵摇头叹息,又抬头看了一眼被百姓们抢光的粮车,心中的迷茫与恐惧不比洪寿少半分。
有魏王爷下令当街鞭笞的那三鞭子,他们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小官吏们,在百姓心中不再是那般的畏惧如虎。
因为有魏王爷为百姓撑腰。
庆安县府衙,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
曹阳坐在公堂上,把玩了一下惊堂木,无甚意思,又随手翻着一本升堂纪要,说道:
“许先生,本王知道世家门阀所上报的田亩数量远没有他们实际拥有的多,但本王目前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实在是没有时间,也不能与他们彻底翻脸。”
“还请先生见谅。”
许知秋站起身来,郑重地拱手作揖,道:“殿下施仁布泽,庆安县的百姓们早已是感激涕零,又怎会不知足?殿下您过谦了。”
曹阳抬手虚托,示意他免礼,而后请教道:“许先生,假使凤鸣关御敌功成,本王想请旨为庆安县寻一勤政爱民的父母官,您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许知秋稍作思索,说道:“属下以为,前庆安县两税使洪晨可担此重任。”
属下?
一场大火,两条临时政令,终是没有错付。
二人目光相碰,脸上皆是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
“先生,那洪晨与洪寿可是一家人?”
“回殿下,洪晨正是洪寿的父亲。”许知秋介绍道:
“洪晨在仁宗大治时便出任庆安县两税使一职。其人为官清廉,不畏权贵,体恤民情,即便是在整个云州境内,也是颇有名望。”
“以他的能力早该升任庆安县令,造福一方,却因得罪太多人而一直无缘升迁。”
“十三年前更是遭孔家以私收巨额贿赂为名,要将其秋后问斩。若非有庆安县的百姓联名抗议,怕是难逃一死。”
说完,许知秋又补充道:
“当时就是这处公堂,百姓们将这里的前后远门全部堵死,齐声抗议,这才为洪晨换来一线生机,只是罢免官职,罚了两年的俸禄。”
曹阳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许知秋说道:“五年前他曾来红枫谷与我小聚,后云游四方说是想去别处看看。”
曹阳察觉他话语中的异样,追问道:“莫不是去了西楚或北齐?”
许知秋拱手回道:“具体没说,不过想来洪寿与他常有联系,可以差其代为寻找。”
这话外之音,便是真有可能去了北齐或者西楚。
曹阳不禁失笑,道:“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