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宁婼凑近他,眼里有狡黠:“看到了……是我拉平华下水的。”
“谁拉谁有何区别,总之是都掉进了水里。”成郢笑了笑。
“你觉得本郡主很蠢?”
“我可没有。”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说蠢,也说是不聪明。
当然,成郢不会这么说。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金银财帛、忠厚奴仆?”
“我想离开这里。”
宁婼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说得上这是一句胡话了。
她却只是觉得脖子有些酸,低下了头。
“让你离开神都我是不能做的,但离开这座皇宫倒是可以,只不过……”宁婼咧开嘴笑了,“既然四公子想指望我,那就同我回康亲王府,如何?”
她似乎是在说一件无关于自己的事,这样轻易地脱口而出。
成郢看她的眼眸,眼前小姑娘的眸平淡无波,铺散着一层薄薄的笑。
她这样的年纪,在蜜罐里长大的明珠,任性妄为随心所欲是正常的。
但心中的异样升起,久久不散。
“我应了,郡主便能做到吗?”
无法排除她是耍着他玩儿还是随口一道就忘,成郢心下暗忖,一时兴起也好,他紧紧攥住便是。
宁婼掰扯手指算着,“八九成?”她起身一个趔趄就要向前扑倒,成郢及时扶住了她,距离拉得近,“四公子这般毫不犹豫地下水救我,我也不能置你于不顾不是?”
宁婼瞄了眼衣裳,“四公子可是要回住处换衣衫?带我一道咯?”
“这样不……”还未说完就被宁婼打断,“没有什么妥不妥,我要是着凉发烧了忘记了答应四公子的事,我可是不会让大夫帮我想起来的。”
“这不合规矩。”
“本郡主说合那它就合。”
成郢盯了她两秒,似无奈点头应允了。
成郢为不引人注目,寻了一条小路带宁婼往弗兰阁去,毕竟这要是让人见了,不知会怎么编排。
宁婼倒是十分无所谓,似乎并没有思虑到成郢所担忧的。成郢走在前头,几次回头看她,她都是一副施施然。
宁婼打量着眼前的两件衣衫许久。
成郢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她抉择。
一两股风从窗户缝隙溜进来,虽还是未入秋,空气还弥散着微微热气,但到底湿腻的衣服长久贴着肌肤,宁婼打了个喷嚏。
“从南成带来的衣服只剩我身上这件和这两件了。”他解释着宁婼看到的景象,平平静静的,“其他的用料并不好,郡主应该穿不惯,便没有拿出来。”
宁婼看向他,知道其他没拿出来的衣服是尚衣局随意敷衍的,没多提只是问,“你从南成带来的衣服拿去做什么了?”
“南成带来的衣物值些钱,我拿去换吃食了。”
南成到神都路途遥远,为表心诚质子一路过来并无军队护送,随行而来的使官也只将人送到城门口,连几个侍从都一并带回了。战事迫在眉睫一触即发,南成便是想护着他当也是有心无力。
一路上关卡许多,要花钱打点的地儿只多不少,到了城内也是没个安生的。带着的钱再多,也是不多的。
宁婼稍挑眉,“换了些什么?”
“一布袋米,一袋面粉,一个苹果,一棵白菜,一串葡萄。”
“几件换的?”
“四件。”
宁婼投向成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笑,难为他还记得那么清楚换了多少东西,“四件就换这些?”
“我的衣服他们穿不了,能换到这些也挺好的。”
他当然知道,那些宫娥太监总会有路子把衣服拿到外面去换钱,换到那些吃食价格十倍甚至百倍更多的钱。
可若不任由他们从中渔利,堵的就是自己的活路。
“葡萄你吃完了吗?”
成郢没想过她会说这个,缓缓摇头。
“那你一会儿便洗几颗给我吃?”
“我还不知道甜不甜。”
“那你一会儿先尝尝。”
她亮晶晶的眼睛,像黑葡萄。
宁婼挑了湖蓝交织绫夹袍。
“幸好你留了三件。”她给成郢留下这么一句话。
宁婼从寝屋换好衣服出来,在屋内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成郢的身影。
她只当他去另一个屋子里换衣服了。等待之际,四处转悠了起来。
窗边的桌台上放着两个盆子。
一个装着莲子,莲子只剩下五六颗,在盆底四散开,像是稀稀疏疏的星星布在夜空中。
她抓着盆沿把盆打着转儿,盆里的颗粒咕噜噜地四处碰壁。
另一个盆子里装了半盆清水,水面上是一朵茉莉花。
她在御花园随手扯下来交到他手里的茉莉花。
宁婼好心情地伸了一根手指去轻点茉莉花附近的水域,白花摇摇晃晃着,像在海浪稍起的海中航行的小舟。
她又将莲子一粒一粒丢进茉莉花所在的盆子中,又一颗一颗捞出,周而复始。
手心里刚捞出的莲子顺着她倾斜的手滚回水中,咚一下溅起的水珠弹到宁婼的手背上。
“你是谁!”
一个不属于成郢的声音凭空传来。
宁婼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
是一个发髻半垂不垂胡挽着的女人,一身靛青宫装已经是神都几年前风靡的样式,如今早已过时。
宁婼清晰地看见那女人眼中情绪的转变。先是凶狠、再是诧异、然后变成茫然、最后全都转为……惶恐不安。
宁婼眼眉稍蹙,十分不解。
手指的水在指尖凝成滴,摔落在了地板上。
成郢正好托着托盘进来。
看见这一场景,挡到了二人之间。
静妃的目光在成郢和宁婼之间来来回回,最终停在宁婼那一双——与那个人相似至极、她无比熟悉的眼睛上。
静妃头抬着眼珠翻往上看,嘴里喃喃着什么,听得清的只有几个字,“七年……七年了。”
宁婼看向成郢,他脸上同样有不解之色。
宫人皆说静妃早就已经疯了好几年了,成郢也时时这样觉着,可现在他竟然莫名觉得不是那样的。至少此刻,她是清明的。
“太像了!太像了…不,就是你…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是不是?”静妃眉头紧锁,双目紧盯宁婼,双手抬着在半空不知该作何动作,“你不该找我……不是我…”
悬着的手忽地抱紧了头,静妃面上表情十分痛苦。好似陷在了什么漩涡中,挣脱不得。
声音忽然变得尖锐。“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要走得远远的才是,不要再毁在这里!”她往前踉跄了两步,留着长指甲的手带着十足的气愤指着宁婼。
宁婼往成郢身后贴近了些,成郢前移步子将她挡得严实了。“静妃娘娘你认错人了。”
静妃眼眶有泪。
“静妃?”宁婼眯了眯眼,这个称谓,她曾听过的。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成郢又重复一遍,“静妃娘娘你认错人了!”
如兜头淋下一盆冷水,她蓦地垂下手,一滴一滴泪滴下,闭眼睁眼间眼中已经填满无措,好似不知为何自己身在这里。
又是须臾,痛苦全将无措压过,静妃仰天尖啸一声,不停用指甲扯着自己的脸皮,夺门而出。
两人往门那一向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心神来。
成郢转身查看宁婼,她一直盯着静妃离去的方向,察觉成郢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向他看去,“你与她认识?”
成郢说,“她是冷宫的静妃……他们都说她是个疯子。”
宁婼往后站了一步,“听说从前她也是宠冠六宫的,竟不知如今沦落至此……但我从来没见过她。”
她斜睨着地上静妃的泪水。
“兴许只是眉眼相似,她意识不清,辨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宁婼端着碗,姜汤一饮而尽。
浓郁辛辣直冲鼻腔,惹得宁婼眉头一颤。她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托盘上的葡萄也放置到了桌上,颗颗晶莹剔透,粒大饱满。
宁婼捏了一颗葡萄,葡萄底部还是泛绿的,从顶部撕开,露出颜色稍浅的绿,剥好皮的葡萄贴到唇边又离开一寸,眼神示意成郢先吃一颗。
成郢接收到她的意思,于是利落剥了皮一整颗吃进嘴里。宁婼观察着他的表情,待他下咽后便咬了一口果肉,眉眼立刻皱在一块儿去了。
成郢压着想要扬起的嘴角。
“你骗我!”
成郢却是将果盘往宁婼那边推了推,而后也坐下了,“我还没说酸不酸呢。”
宁婼半颗果子也不吃了,舌尖扫了扫口腔里的酸涩,不开口说话。
成郢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郡主?”
宁婼扭头不看他了。
“可是郡主,你事先也没有跟我说清楚呀。是吃到了立即跟你说是酸是甜,是酸要皱眉甜要弯眼,还是一整颗都咽得干净了再跟你说?”
宁婼腾一下站起来。
成郢也跟着站起来,收好流露的笑意,“郡主不喜欢,那我都吃了?”
宁婼余光看他,成郢注意到后只当她同意了。上手剥起葡萄来,他是剥比吃快,嘴里不停地塞进葡萄。
宁婼终于转过脸来。
看得出来他有在忍着,极力舒展着要蹙起的眉头。
“吃这么快可得噎死了。”
成郢手上剥皮与嘴里咀嚼的动作缓了下来。嘴里是满满当当的葡萄,他咀嚼又很慢。
宁婼像笃定了他会接话一样,也颇有耐心等着他。
鼓起的两腮渐渐平了,“长痛不如短痛。”
她仿若才寻回了方才的记忆,问他,“静妃时常过来吗?”
成郢用帕子擦了擦手。
“弗兰阁与冷宫只有一墙之隔,墙坏了一个洞,野草遮掩,加之这一带本就少有人问津,无人修缮,于是静妃便通过那个洞过来这边。”
“她受到冷待,饿急了就来我这边讨吃的。她爱追忆往昔还没来到冷宫时的日子,或许是记忆错乱了,讲些听不懂的话。”
“四公子年龄再涨几岁,你们这就该叫祸乱宫闱了。”她腔调有笑,语气褒贬难辨,“四公子真是善良,宫里旁人见了,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至善至美了。”
“我与她,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
“一样?”她磋磨着这两个字眼。
“你们都是孤苦无依的?”面前穿着他的衣袍的小姑娘眼睫微弯,“四公子随我走了,便只有她一人是孤苦无依的了,你们还是一样的吗?”
成郢眼睑微缩,下一瞬唇线扬起笑了。“我随郡主走了,这种意义便不存在了。”
宁婼拿起碟里一颗葡萄递去给成郢,眉眼含笑道,“我会让人去跟陛下说的,毕竟下人就该有个下人样,主子终究是主子。”
“郡主真善良。”
宁婼噗呲一声笑出来。她坐下来单手托着下巴,“太子没跟你讲过,谁是……”宁婼停顿的间隙,成郢猜她应该是在想宁与胤会用什么措辞来形容,“这神都最可怕的人?”
成郢一霎差一点没忍住了。
“没有。”这次他应得很快。
成郢接着剥葡萄吃葡萄,垂着的眼眸中是半掩的笑。
确实是没有的。宁与胤说的是整个大虞,不止是神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