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呀,那你听说了什么呢?”宁婼歪了歪脑袋,成郢看着觉得她有点像歪着头的莲蓬。
“耳听不一定为实。”
宁婼笑了。“那你可知道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郡主的莲蓬能给我一些么?”
“可是你刚才没有接住那一支。”
方才那一支莲蓬不知不觉已经漂远,正被近岸的一簇荷叶挡住了去路。
成郢将手里的书放到栏杆前的长椅上,脱掉了外衫。
“咚”地一声成郢已经跃入水中。
成郢手够到那一支莲蓬,往回游来。
手扶在岸边石阶上,肩膀露出了水面,带水的莲蓬躺在地上往下滴水不停。
“我说你真是……这些莲蓬很重要吗?”宁婼没成想,会有这样一个人为几支莲蓬这么奋不顾身。
她觉得有趣,又好奇。
“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此前不曾见过你……”宁婼的目光停在他裸露着的胳膊上,“你是太子的伴读,南成的四公子,成郢?”
说是疑问,却八九成笃定。
胳膊上是还未好全的伤。
下巴上是汇聚成滴的水,随着颔首的动作滴落下来。
成郢定定看着她。
“你的名字是哪个字?”宁婼蹲着,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俯视着成郢。
沾水的指尖在地上写下了“郢”字。
她步子小小地往旁边挪,待完完全全看得清晰无误时低声“喔”了一下。
“郢啊,从前统一这片大陆的霸主迦安国国都便是郢城呢。”
宁家尚无人用这个字,他南成氏倒是先用上了。
将拥有这个字的孩子送到神都来,到底是如朝野上下宫里宫外所说的成为弃子了,还是另有图谋?
宁婼冲他扬了扬嘴角,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采下的那些莲蓬都归你了。”
不论如何,在深宫中活下去,是很难的。
“你到神都多久了?”
“两个月多七天。”
望着宁婼远去的背影,成郢手上使劲从湖中脱身。
小姑娘在长廊尽头回头,笑容明媚,小巧的唇翕张说了一句话。
成郢并不多在意。
白天的雨下得不久,夜晚天空如洗,月明星稀。
成郢在书案前端坐,分担着宁与胤一个人应付不来的课业。
院子里好几棵树枝叶风中婆娑,月光照耀下树影印在了窗纸上,斑斑驳驳。
月升得更高了,成郢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搁了笔、灭了烛灯。
行至床前,福至心灵般回了头,正好撞见一堆莲蓬正装在门边放着的木盆里,木盆不太大,莲蓬的尾梢架在盆沿上。成郢看了有一会儿,抬步走了过去。
侍候他的宫娥因仪容不整被赶出了宫,尚未新配宫娥来,他是无所谓的,横竖那些人也是不拿他当主子当回事的。
皇宫的西北角清冷,冷宫也在这一角。
院墙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移动什么硬物。
拨开半人高的野草,墙根爬满了苔藓,蔓延到一处砖块松垮的根部戛然而止。
砖块正一块一块地往外抽。露出一双苍白的手来,手尖的指甲涂着的红色深浅不一,指甲边的肉也染上了色。
月光照耀下,盛夏中觉出几分凉意。
成郢蹲了下来。
一颗头颅颤颤巍巍钻了出来,发髻松垮,妆面肮脏,抬脸时脸上是明晃晃的惊讶,倏忽又咧开嘴笑了。
成郢手里的盘子里是几个馒头和两颗鸡蛋。
静妃动作粗鲁却满带欣喜地抓过一个馒头咬在嘴里,又迅速探手将盘子里剩下的馒头和鸡蛋全抱在怀里。
成郢望了一眼墙角,那里的野草仍旧矗立着。他又剥好一个莲蓬,再捉了一支,竟刚好是被宁婼掐断了半截腰的那支,断处颜色已深了许多。
莲蓬在成郢手里左右转了几圈。
又一阵风拂过,零零散散的花飘洒下来,近地面时将将打着旋儿落地。
他忽地想起来宁婼当时说了什么了。
——善自珍重呀四公子。
长睫微眨间,他握定了莲蓬,别过眼下手利落地剥落。一颗一颗青翠的小圆团自细长白净的手中脱落,叮叮咚咚地跃入正下方的盆子。
四日一晃而过。
风刃割开层叠交缠的乌云,金光自裂隙中倾泻而下,落在鳞次栉比高楼的琉璃瓦上,安业池浮光跃金,步履匆匆的人在其中的倒影荡漾稀碎。
阳光照在雨水串上,似镀了一层金。
地上小洼掠过线条雅致精美的马车倒影,辘辘车马声裹挟车铃清澈悦耳。熏风将薄藤绸子织就的小窗帘吹拂得荡漾,隐隐有清淡的松竹气味熏香。通体油光水滑的枣红马走得平稳,偶尔踏碎洼面碎金似的日光。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马车不能进宫,宁婼三两下踏下马凳,早早就候在了宫门口的小黄门见了人便小跑着过来福身行礼,“崇乐郡主吉祥万安!轿撵已备好了,郡主快请!”
“本郡主今日不想坐轿撵。”
小黄门依旧福着身垂首,迟迟等不来“免礼”二字,于是不动如山,直至眼前的裙摆不在,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眼见宁婼已经走了好几步,行礼不是免礼也不是,一咬牙弯着腰追了上去,“郡主!这儿离秋梓园远着,不坐轿撵可怎么好呀?”
宁婼却是笑着,“谁说本郡主要去秋梓园了?”
小黄门噎住,张着嘴结巴半天,“那那那郡、郡主,想上哪里去?”
“听闻太子身边那个伴读蛮有趣,本郡主想见见他。”
“啊这……”小黄门面露难色,“太子殿下在文华堂还未下学…要不郡主先随奴才去秋梓园……”
“御花园上个月新搭好的秋千本郡主还未试过呢。”
·
成郢从藏书阁出来,低眸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书卷,抬步往前走。
“郡主!郡主当心呐!”
“郡主!诶呦郡主别太高了!”
“郡主别摔着了!”
声音是从御花园西侧传来的,那儿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粗壮树干上绑着一架秋千。
上好的丝绸编进坚韧藤条作就长绳,椅板是名贵的黄檀木,不似随意放置倒像为谁精心布置的,只是平日里鲜少有人涉足,他从没有遇到过哪一位公主皇子去玩那一架秋千。
一道清丽的弧线越进成郢视野。
秋千上站着的是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小姑娘,柔黑的发丝随风飞跃,红裙猎猎似展翅欲飞的蝴蝶。她脚下轻轻一旋,秋千便荡起凭空画着弧线。
四周围着好些宫娥太监,许是碍于红衣姑娘的身份不敢靠得太近,俱是面露焦色,手在空中张着像要保证随时能接住秋千上的人。
宁婼眼尖,看见了灌木后边的象牙白衣袍的小少年,后者眼眸乌黑深邃,紧紧盯着她。
他看见她眉眼俱笑,冲他歪了歪头。
秋千缓了下来,越来越低。
边上的宫娥太监松了口气,随后注意到宁婼的视线一动不动,后知后觉往着她望的方向望去。
成郢丝毫没有理会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意味的目光,仍旧站在那里。
宁婼自绕满茉莉的藤条上随手攥下一朵花,秋千还未停稳便跳了下来。
“郡主当心!”
赶来的姜德文先是扫了一眼场面,后立即到成郢身边,拿拂尘往成郢肩头拍了拍,同时开口,“小世子!怎的跑这里来了,可让奴才好一顿找,太子殿下的书卷可拿着了,殿下急着用呢!”
“崇乐郡主吉祥万安。郡主今日怎的在这儿……”
宁婼瞥了他一眼,姜德文是个有眼力见的,登时住了嘴,手肘推了成郢两下,“给郡主行礼呀世子!”
成郢向她欠身作揖。
“成郢。”她将两个字都拖长了念。
成郢直起身子抬眸看她。
姜德文虽是垂着眸子,眼里的精光却时时闪现。
“本郡主又没有要对你主子做什么,姜公公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宁婼声音压得低,语气却不轻,可她眼角眉梢全是懒洋洋的笑意。
姜德文心中一凉,一半是因宁婼话中的“你主子”,他看不明白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半感叹她果真是与那些人不同,无论心中如何念想,都只好先面上赔笑道,“郡主哪里的话,老奴是万万不敢的。”
宁婼唇角微漾,不论他是否心口如一,别过脸不再理会他了。她伸长手,将茉莉花递到他面前。
成郢箍紧了书卷,腾了一只手接了那茉莉花。
擦肩而过时,宁婼的话进了耳朵,“一会见呀四公子。”
话音很低,成郢反应过来回首望去,宁婼已经走得有些远了。
刚到文华堂门口,正巧见宁与胤出来。
“今日是九皇妹的伴读苏家小姐的生辰,咱们也去秋梓园瞧瞧。”
他这才明白过来宁婼刚才留下的那句话是为何。
成郢右手手指虚扣着,贴在一块儿的指尖靠着书卷,手心里的茉莉花被遮挡了个严实。
“殿下先过去吧,我将书卷放好就过去。”
宁与胤看了一眼书卷,点了点头吩咐成郢一句尽快便领着侍从走了。书都翻了几页才有人过来传话让他赴宴,终于有个正当的由头能少做些功课,他巴不得立刻飞过去。
成郢目送宁与胤身影愈来愈小,才往里走。待放好书卷后他垂下眼盯了一会儿手里的白色小花,心中一番思索后又回了一趟弗兰阁,才往秋梓园去。
往秋梓园的必经之路旁是页玄湖。
湖上有一弯拱桥。桥上站着两个人,成郢只看得见两人的背影。
其中一人着红裙,一人黄裙。
成郢不想惹上不必要的事,当即决定绕着湖走去,不走桥上的近路了。
正好此时红裙姑娘转过脸来,成郢止住了脚步。
宁婼。
宁婼脸上是与方才在御花园截然不同的神情。此刻漂亮的脸上是倨傲与不屑。
黄裙姑娘不知是被宁婼张唇吐出的话激到还是因她的表情而恼怒,猛地上前一步扯着宁婼的外衫将她压到栏杆上,宁婼反应不及,半个身子已经悬空。宁乐仪用了狠劲,宁婼堪堪要支持不住,先松开掰着栏杆的左手改为抓着宁乐仪的衣领,随后竟朝她一笑。
与此同时抓着栏杆的右手也松开。
“嘭”一声。
桥上已经没有人了。
成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从那一侧蔓到桥洞下的水花越来越大,他跑了过去。
来不及脱掉外衫与鞋子便扎进了湖里。
宁婼与宁乐仪都在湖里挣扎着,就算是在这样关头,宁乐仪还是不住地咒骂宁婼,话语随着沉沉浮浮的人而断断续续。
宁乐仪先看见了成郢,向他伸出了手臂,眼里虽有不甘,但湖水不停地灌呛还是让她低了头服了软。“救!救我……”
成郢却在她惊诧的目光下抓住宁婼。
落水声也引来了宫娥太监。成郢触到宁婼的一瞬,又一个一个太监接连跳进水中朝这边游来。
不会水的宫娥在岸边拿着毯子衣服,嘴里不停叫着“郡主”“公主”。
宁婼双臂攀着成郢的肩脖,大口喘气、往外吐水。湿了的头发不停地渗出水来,睫毛鼻尖上都挂着水珠。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成郢看。
成郢额角的碎发湿尽了,贴着白皙的额头。
“我先带你上去。”
到岸边有宫娥手里拿着干净毯子接应,宁婼裹着毯子坐在岸边地板上朝湖里张望。
成郢并不顾滴水的衣裳,只是擦拭着头发。
宁乐仪被救上来时已然是昏迷状态。一众人急得要命,叫御医的叫御医,抬轿撵的抬轿撵,追着身边伺候的追着身边伺候。
“多谢四公子啊,让我少喝了点水,多看了会儿趣事。”
成郢牵牵嘴角笑笑并不语。
余下的宫娥太监被遣开后宁婼没有要走的意思,身子挪了个向儿,双腿垂在岸沿。
成郢也没走,他的影子照在她的半边背与腿上。
方才是借着成郢的力上来,也缓了许久,于是说话并不吃力,脑子也算得上清明。
“四公子的处境实在算不上好,为何救我呢?这下是将平华得罪了个彻底。”
湖面冒着几个泡泡。
“郡主此番也算是为我出了口气。”
宁婼有点惊讶,他看见了?
“她在宫中横行霸道,陛下皇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接下来你在宫里的日子会更加步履维艰呀,难道你指望太子那个呆头鹅吗?”
宁婼见成郢脸色未变,于是加了最后一句。
那一处陆陆续续地冒着泡泡。
宁婼捡起手边摸到的小石子,往那一块砸去。
宁婼转头昂脸凝着他。
“那郡主以为我能指望谁?”
他不再拭发了,薄毯挂在脖子上。
“郡主,你吗?”